第10章 第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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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情韵踮着脚尖去够柜子顶端的医药箱。
她仰着头,身体贴着柜子,用指尖极力去摸索上面的箱子,她净身高172,大部分时间她拿高处的东西都轻而易举,然而现在她穿着高跟鞋都够不到,她感觉那柜子的高度堪比珠穆朗玛峰。
她在完成一项世界挑战。
不知是不是刚才喝下肚的酒精怂恿,蒋情韵的心里忽然涌出一股胜负欲,她一定要拿到那医药箱。
燕问薇也看出了蒋情韵的卖力,在旁边略歉疚的解释:“这个储物室在斜三角阁楼的最顶角,所以特别高,但到了卧室那块又特别低矮,简直只能爬跪着走,设计得很不合理对吧?”
蒋情韵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她现在正到紧急时刻,她感觉自己终于摸到那箱子了,但她必须小心,因为她刚触及的距离让她很容易把箱子推远。
“拿到了!”蒋情韵惊喜地侧过头看向燕问薇,孩子似的开心道。
这和她之前出门找到钱袋时的模样一样,霎那间猝然给了你一个“可可爱爱”,让你整个人都猝不及防。
燕问薇发着怔。
挑战成功的兴奋让蒋情韵头一次忘了谨慎,她踮着的脚已经酸了,于是她打算速战速决,她蓄积了力量,将箱子的把手猛地一拉,然而接下来铺天盖地往下砸的其他杂箱告诉她——
她失策了。
蒋情韵被砸得眼冒金星的,但她第一反应是护住燕问薇。
她没想太多,只是箱子落下来那一须臾,她想到了被重物砸扁的柔嫩花朵,便是灵躯都为之一颤,转身便扑向了燕问薇。
燕问薇害怕的惊呼让她感到慌乱。
蒋情韵支起身子,抖掉了头上的箱子,可那箱子根本无处可去,因为她和燕问薇平躺着,占据了储物室的全部过道,箱子只能在蒋情韵腰上重重地压着。
燕问薇在她身下眼神飘忽地看着她。
“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看她那鬈发凌乱、神情失魂的模样,蒋情韵第一直觉便是道歉,而那歉意是万分真挚而痛心的,蒋情韵觉得自己从踏进这间小木屋开始,便变得多少有些不正常。
她从来没有这么鲁莽过,怎么就没有想到箱子上面还堆着东西呢?虽然储物室光线暗,那东西堆得又高她确实是看不见,但她应该想到才对。
她应该想到的,蒋情韵平静无波的人生变得神伤。
蒋情韵动了动身子想起来,因为不能一直压在燕问薇身上,那柔弱的身躯哪里受得住众多箱子加自己体重的重压。
蒋情韵刚挪动了一下,燕问薇大叫:“别动!”
蒋情韵立刻僵硬着纹丝不动。
身下的燕问薇苦眉微蹙,沉落在净潭里的黑子因疼痛而微微颤动着,她语气低弱,楚楚可怜道,“箱子压到我的手了,你一动,那箱子就更深地压下来,很疼……”
蒋情韵全身发颤,好像自己也感到了那痛楚,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理智地说道:“那我更得起来了……帮你把箱子拿开。”
燕问薇噙着泪蹙眉望她,沉默不语。
她红润的唇似乎在嗫嚅,她似乎有什么话说,可她到底没发出一点声音,她只是望着蒋情韵,那砸下来的箱子像直砸到了她骨头上似的,她安静地躺在蒋情韵身下,像堆白色粉末般易碎。
蒋情韵感觉到了,但不太理解她悠忽间的情绪低落,她低声探问,“我先起来好么?我会注意你的手……”
“不要。”燕问薇苦情地偏过头,像难以忍受某种袭击她的情绪般。
蒋情韵眨眼,她头一次遇见人生中不知如何是好的无措。
她们贴得很近,她能感受到燕问薇耸立的柔软,燕问薇也能感受到她的,她俯视着她,看着她绯意的脸颊和白净修长的脖子。
她们都开始缄默,两人的呼吸里交混着惹人熏醉的酒香。
燕问薇偏头沉思了许久,再次转过头来时,她脸上凄苦的神情更加“我见犹怜”了,她红唇启合,问:“你为什么要保护我呢?”
蒋情韵张了张嘴,不知如何作答。
“从来没有人想要保护过我,除了我爸。”她目光飘远地自顾道,根本也没想要蒋情韵的答复。
蒋情韵盯着她,还在担心她的手,但她好像已经忘了这回事般。
她出神地顿了很久,忽而茫然地凄美一笑。
可我爸没了。
她终于承认了这个事实,孩子的妄想破灭是最残酷的清醒,他们难免不想大哭一场……
晶莹的水珠从燕问薇绯红的眼角滑过,蒋情韵一颤,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耳边听到了“嘣”的一声,那是她思维之弦断裂的声音。
她呆望地看着她流下泪水的眼角,无意识地伸手靠近……
“不要哭……”她怜爱地说道。
燕问薇的眸光猛颤,她审视着蒋情韵,一秒,两秒……
“哐啷啷啷——”是燕问薇将手从箱子堆里捞出来的声音,她的动作果断利索,几乎是以一种不可阻挡之势破土而出的生命树般,那两根富有生命的树枝轻柔地缠住了蒋情韵的脖子,蒋情韵更不敢动了,因为看到那树枝受了伤,顶端的枝叶正在流出鲜红的血。
她心尖涌出的怜爱之情几乎要把她淹没。
楼下的留声机还在唱,“力拔山兮气盖世……虞兮虞兮奈若何!”
“大少奶奶……”燕问薇微阖着媚眼,缱绻地唤。
蒋情韵愣神着,她闻着燕问薇若兰的吐息,感觉自己像被灌了迷魂的妖气,燕问薇真的很像一只白雾化作的纤薄妖精,她的眼皮、脸皮和嘴唇都薄薄的,也正因为太薄,她内里红色的血液便全都从肌肤下浸染出来,像雪白的牛奶忽然从碗底浮上一抹晕染的红,在你的眼皮底下妖冶地蔓染开来,化成一碗诱人又具有危险气息的红汤,那红汤脆弱地躺在蒋情韵身下,苦痛地蹙着悲情的细眉,眼角挂着晶莹的泪,而泪下垂着透明的红,她就那样一声声唤着蒋情韵,她唤蒋情韵去喝了它,她还说她疼,于是蒋情韵的心就跟着她喊疼的声音一颤……
蒋情韵懵然着,只晓得有只妖精在叫她过去……
可过去要干嘛,蒋情韵也不知道,她只是发现自己抵抗不了,她看着那抹欲开未合的两片朱红唇瓣在向她靠近,也感觉她脖子上的树枝越收越紧,然而蒋情韵圆睁眼睛,温热的鼻息喷呼在她的脸颊,就像火焰喷向了黄油,她在融化,她抵抗不了……
“大少奶奶,疼……”燕问薇红着眼眶,无比脆弱地将红唇贴了过来,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想让另一只小动物替它舔舐伤口。
蒋情韵一阵战栗,她感觉到了脖子上蛇爬一样的冰凉,那大概是燕问薇磕破的血……她也觉得疼。
软润的一个触碰,小动物的爪子般,挨一下就走了。
燕问薇眼里的黑子从潭底浮了起来,在蒋情韵的眼里异常地浓厚放大,那黑墨的眼色浪潮般压过来,在储物室灯光接触不良的闪闪灭灭中如忽隐忽现的鬼魅,要把蒋情韵整个抓走,锁在那不见光的黑色之中。
蒋情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又感觉晕船了。
轻巧地停留,慢慢地越留越久,小蛇吐出了贪婪的蛇杏,试探地轻舔,被“缠”住的人没有反抗,于是它变得大胆起来……
“大少奶奶……回应我呀。”
是谁在说话呢?
蒋情韵的耳边嗡嗡的,可那声音又那么明晰,好像全世界的声响都消失了,只留下了那一句充满了魔力的“回应我呀”……
酒精冲袭着她自以为冷静的大脑,身体也变得很奇怪,它好像活过来了,以前它都安静地住在蒋情韵表面的肌肤下不声不响、无所事事,可它现在活过来了,它在蒋情韵身体里诉求、渴望、呐喊,它像干涸之人渴望水源那样死盯着燕问薇不停诉疼的红唇,它看着那开开合合的妖冶花瓣里有只猩红的小蛇探出了脑袋……
小蛇碰碰她,又小心翼翼地舔/咬她,她后颈的冰凉是蛇齿的毒液,她被毒液侵袭于是神志受蛊,她闭上眼睛,安详地去吸吮那渴望的水泉……
“咚——咚——咚——”
她的胸腔贴着她的胸腔,她的心脏在这边,她的心脏在那边,她们面对面,于是她们的心脏便并肩站,是沉古而厚重的大鼓,从历史的远处敲来,敲在了当事人的灵魂躯干,脊髓震颤,“咚咚——咚咚——咚咚——”那是两只鼓手舞足蹈的合奏。
“……”
她们分开,耳边还回荡着刚才糯叽的水声,那声音充斥这逼仄的空间,回旋飘荡,挤压着两人需要紧贴才有的立足之地,她们被压得喘不过气,呼吸急促。
“哔哔哔——”街道传来刺破妖雾的喇叭声。
蒋情韵猛然睁眼,如梦初醒。
她看着身下的人儿,猝然一惊。
这是……谁啊?
一个鬼魅般的白色女人躺在地上,她莹白美丽的娇艳脸庞嫣红一片,鼻尖、眼角全都一片酡红,但引人心惊的,尤其是她嘴周的那一圈红洇,简直像一张被血染红的白丝手绢,蒋情韵的视野是一片令人心惊胆颤的红色的海。
她慌了,她猛地直了腰杆想要逃离这里,可那哀戚的声音……
“疼……”
蒋情韵支配肢干的动力一下就没了。
她半支撑在燕问薇身上,看着她蹙着凄美的秀眉,红唇张合,蛇杏吐露,不停幽凄地喃道疼……
燕问薇疼得哭,于是她又心软,她是另一只小动物,她需要舔舐同伴疼痛的伤口,只是她并不需要真正地凑近伤口处,而是通过她软热的嘴……
蒋情韵从小木屋出来的时候,天上的皎月明晃晃的像个大灯泡。
她仰头看着那月亮,只觉天出异象,妖月当空,恐怕会有大事发生……毕竟红色的月亮,在哪个时代都是不祥的吧?
她满不在乎地吹着夜间的凉风,散漫地走在街道上,脑海里空空如也,却又红影乱窜。
红,红,哪都是红的,一切都是红的,红色的嘴唇,红色的舌头,红色的手指,红色的血液……
蒋情韵感觉自己的世界变了,她的视野好像染上了一层无法褪色的红膜,像拿大笔刷蘸取了大量的水和少量红色颜料在白色纸张上铺染出来的那样,蒋情韵的世界永远地多了一份异样的情调,一份红色的情调。
她回到家,走回去的,她并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只是觉得并没有多累,她的脑袋没了思考,又好像一直在思考,总之,她没觉得累。
这个点,蒋从贵也回来了,他正坐在客厅看报等她。
他问蒋情韵去哪里了,这么晚回来也不知道来个电话,他打电话问了沈学信,沈学信说你和什么燕姨太太一起走了。
“怎……怎么了这是?”蒋从贵吓到了,因为他看见自己女儿忽地脚步一顿,如同见了鬼似的双目直愣愣地盯着他。
燕姨太太,燕姨太太……
蒋情韵只听见了这四个字,“叮铃隆咚”,锣鼓喧天,红色的景,放大变小,变小放大,大大大大,小小小小,疼——疼——疼——
她的耳朵里横冲直闯着她低微的哭喊,她站在了自己记忆的顶端,像事不关己的第三者那般俯瞰着那两个亲吻得难舍难分的女人,她很惊讶,惊讶到在客厅站了不知多久才回到了现实,等她涣散的目光再次聚焦时,她看见了父亲急得焦头烂额的眼神,父亲摇晃着她的肩膀,直问她怎么了。
蒋情韵看着他一如既往的脸,一直咚咚咚要跳出胸膛的心脏终于安静了。
她平静了下来,微笑着从容地回,“没事,去做了客。”
“她请你吃饭了?”
“嗯。”
“真没发生什么?”
“没有。”
蒋从贵狐疑地打量她,她笑:“爸,我累了,想休息。”
蒋从贵记忆起今夜屋外的大风,忙道:“快去快去——王妈!王妈!快去熬姜汤!把洗澡水也烧好!”
蒋情韵在父亲担忧的注视下上了楼,她平静地喝了姜汤、洗了热水澡。
睡之前,她写给了王妈一个地址,吩咐王妈明天买上一瓶最好的烫伤药送去。她这人有时便就是这样一本正经到死板,分明知道了燕问薇家里有药,可她答应了要送,她就还是会去做。
王妈拿着那地址看了看,觉得有些眼熟,于是她谨慎地放到了衣兜里,而后神情关切地向蒋情韵道:“我知道了大小姐,我明天就送去。你快休息吧,你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
蒋情韵点点头,她合上眼睛,在红色的温暖海里睡觉。
她其实睡得挺好的,虽然赤海让她的心脏跳得厉害简直无法呼吸,可她知道自己并不是难受的,反而还有些……享受……
因为那海是如天鹅绒被般绵软的,她躺在上面,被包裹得浑身发烫。
嗯……
蒋情韵明白过来,她又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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