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拾壹章

不过这次并不严重，蒋情韵睡了一觉便好了。

        她醒来的时候，王妈已经从燕问薇家里回来了，她一边伺候蒋情韵用餐，一边在蒋情韵耳边唏嘘，道：“大少奶奶，你知道燕姨太太现在沦落成什么样了吗？也就你心地善良，还一如既往地对她好。”

        蒋情韵拿筷子的手一抖，她想起昨天的事……

        她忐忑不安又迷茫地看向王妈，怎么就过了一夜，燕问薇的身上都能用到“沦落”这个词了……

        ……

        接吻……有罪？

        王妈看出蒋情韵一无所知，心一紧，心说不是燕姨太太坑骗了大少奶奶吧？故意不将自己的真实身份说出来，还在大少奶奶面前卖惨博同情，这不，她将烫伤药送去时，燕姨太太那乐开花的笑脸，仔细想来不正有点奸计得逞的得意在？

        燕问薇天生娟秀的狐媚眼睛，弯眯着眼睛笑起来时，有心人便总以为她不怀好意，所以她在黎家的时候，老夫人便不喜欢她，生怕她以后想来抢占遗产，可她没有孩子，到底少了话语权，因此老夫人既惋惜又庆幸的便是大儿子没有个后。

        念及此处，王妈抖面筛似的忙抖落出了燕问薇的全部实情——

        她深吸口气，惊叹道：“哎呀！大少奶奶你不知道呀？”

        “什么？”蒋情韵微微蹙眉，不知道为何，她不太喜欢王妈故作大惊小怪的语气。

        王妈道：“燕姨太太现在是完全被黎家驱逐啦，本来她也没名没分，跟着黎大少爷回家时，老夫人本就没承认她的，因此更别说法律上的结婚了，她其实就是个外人，所以她去做那种事，倒也不丢黎家身份，只要她别死皮赖脸报黎家名号就好，说什么自己是黎家的寡妇——大少奶奶你知道，就有人好这口，觉得刺激。”

        “什么……”蒋情韵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王妈见蒋情韵一脸抗拒，心说大少奶奶还真是纯良，连想象一下都不愿意，可事实上燕问薇这种没有能力、没有家世背景的女人，被婆家赶出来，她本来就是无路可走的，因为她本就是靠美色傍大款过活不是么？

        “大少奶奶，你就是太温柔了，你干嘛心疼她啊？”王妈叹息一声，“她做舞女陪达官贵喝酒上床，其实本就是她的老本行不是么？她当初不就是这样傍上黎大少爷的吗？”

        “上床？”蒋情韵像只听见了这两个字，她回头直盯着王妈，王妈愣了一下，因为她头一次在大小姐平静无波的眼里看见了不快。

        “这……”王妈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可她又不明白哪里逻辑不对，于是迷糊地辩驳了一句，“那她这样的女人做了舞女，定是要陪人到床上去的呀……是，大少奶奶肯定听过什么只卖艺不卖/身，可大少奶奶，你说如今这世道，一个女人都无奈到去做舞女陪酒陪聊了，她又何必坚守那最后一道可有可无的底线？”

        蒋情韵静静地听她一连串说道着，本是炯亮的眼眸慢慢地暗了下去，她的心绪又变得平静起来。

        但她莫名地轻笑一声，说起无关的话题，“王妈，你口才不错，读过书吧？”

        王妈脸一红，“大小姐可别挖苦我了，我个老婆子也就能拉拉家常，八卦几句……不过书倒是真读了点，是夫人教的我啊！她不当我是下人，还非常看得起我，甚至荒唐地应要教我写文章……”

        王妈很是感慨的样子，面露怀念的神色，“夫人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指蒋情韵的母亲。

        然而蒋情韵对母亲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因此她并没有和王妈一样陷入怀思中，她只是冷静而客观地在思考王妈刚才说的话。

        “王妈你是看到什么吗？”蒋情韵机敏地问，“才会觉得她陪客？”

        王妈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嗳了一声，道：“可不是嘛——今儿个我照大小姐的吩咐去了那个地址，我一看那地址就觉得熟悉，怎么说呢？以前有段时间，老爷经常念叨那地儿啊，大小姐你也听见过吧？但你可能不记得了……因为那时你正生着大病呢，就是唉——六年前的事情了，而老爷后来也就再没说起过了——哎哟，扯远了扯远了……”

        “总之啊，我去到那屋，那丫头喜笑颜开的接待我，她还挺懂礼数，非要留我坐下来吃点心，我会意，知道她肯定要拿东西给你回礼，于是我就等着，只见她拿出一个特别雍容华贵的锦盒，一看里面装的就是宝贝，我正疑惑她哪里来的钱寻这种好物——那男人就来了。”

        说到这，王妈特地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她对蒋情韵使眼色，眼里溢出轻蔑的神色。

        “那男人一来，那丫头的脸色就变了，可很快她又恢复了神色，一脸谄媚地迎了过去，那男人见了她就油油腻腻地笑嗔道‘蔷薇，你昨天晚上怎么没来’，接着就要对她动手动脚，她倒是装矜持，躲来躲去娇嗲地道家里有客，可能大小姐你还会说‘或许是她什么老相好’吧？”

        “嘿，大小姐你就是天真又善良，总把人想太好，你就没想过燕姨太太接近你的目的是什么吗？那男人绝不是她的旧情人之类，因为那垂涎的神态我可见多了，大小姐你记得吧？老爷拥有一个舞厅会所啊，最开始建起来的时候，我还去帮过工，那种色相，我见多了，还有那一声‘蔷薇’，不就是艺名么……”

        “于是我出了门啊，顺道去街坊邻居随便一打听，都知道她做舞女，你看，她也没藏着掖着，那些男人肯定经常光明正大地去她家……呐，都听到这里，你说——大小姐，这要说她没卖——谁信？”

        王妈笑眼眯眯，认为已经没有道破的必要，她转而得意地邀功道：“所以呀大小姐，她那锦盒我推拒着没有收——”

        王妈俯下身下，像怕惊扰什么瘟疫般凑到蒋情韵耳边低声道：“我怕不干净呐！”

        “……”

        蒋情韵无言以对，她不明白有什么不干净的。

        -

        对于燕问薇到底有没有卖这件事，蒋情韵的态度是淡漠的。

        她自己也分不清她那无所谓的态度是因为她对燕问薇底线的莫名坚信，还是她真的一点都不在乎……

        燕问薇给她来了两封信，都是在感谢她送来的药，其余也没写什么。

        她意义同样的信来了两封，定是希望蒋情韵回信，可蒋情韵虽有回信的想法，但每次一提笔，视野便泛红，她的头和心都开始乱起来，下笔不成句，于是每每作罢。

        这几天蒋情韵一直待在家，她站在洋房的阳台上，看着天边火烧的云，忽然心血来潮地对蒋从贵说她要出去工作。

        说完，她才感到些许紧张。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在现代，她的父亲因为母亲死于出差时遭遇了车祸而对上班有了阴影，为此她不被允许工作，而本就对世俗寡淡无欲、毫无追求的她也就顺从了，她一直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她父亲的遗产也够她死后再活一百年了。

        但是现在，突如其来地，蒋情韵迫切地想要出去找个工作，她想主动地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将这个世界改变些什么，而不是每天像照相机一样，只是记录下了这个世界，却毫无存在。

        从王妈的只言片语里分析出来，民国的母亲大概是病死，所以民国的蒋从贵并没有什么心理阴影，听到女儿想有所作为，他平静地应允，说那你就去家里的厂上班吧，先做副经理，等你熟悉业务了，我就把整个厂给你管。

        “我想自己出去找。”蒋情韵拒绝了父亲的提议。

        蒋从贵把报纸拿下来，凝重地审慎了几秒，最后还是答应了，道：“你如果真想靠自己实力找的话，就得化名。”

        蒋情韵说好的，她想了想，给自己化名为蒋薇。

        ……

        是因为她坐在书桌前，刚好看见了燕问薇的来信，那飘逸着淡淡花香的信笺上面有燕问薇字体隽秀婉约的漂亮落款。

        蒋情韵圈着报纸上的招工广告，孜孜不倦地找了三天。

        可喜的是，她在民国有个会计专业的文凭，倒不难找工，而她也确实会做会计，因为这是她在现代偷摸学的第二学历，第一学历是她爸帮她填的蚕学专业，戏称养蚕专业……

        就为了断她的求工之路……

        不过也有好事，那就是托那个专业的“福”，蒋情韵少了一个人类莫名其妙会有的弱点：怕虫。

        蒋情韵向来处变不惊，但她踏上求工之路时还是微弱地紧张了一下，因为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做的事。

        和常人一般，她对自己第一次做的事也会悸动。

        比如第一次找工作，比如第一次接吻……

        她不去想，她也不去看，蒋情韵走在那条长长的梧桐街道上，充耳不闻，只是坚定不移地走着，马路边一辆又一辆的黄包车颠簸着跑过，她不去期待，也不去想……

        “找到工作啦？”晚席上，蒋从贵对她投去庆贺的笑。

        蒋情韵笑着点了点头，说：“明天就可以去上班。”

        “在哪里？做什么的？”

        蒋情韵报了公司名，然后说：“出纳，他们找到会计了。”

        他爸一惊，笑：“那公司不就是沈家的么？沈学信介绍你去的？”

        见他爸笑得一脸喜庆，她知道她父亲定是误会她和沈学信的关系已经进展到了一定地步，于是蒋情韵说要找工作时，沈学信便狡黠地介绍了自家公司，让自己女朋友去自家公司上班，有种异样的浪漫。

        蒋情韵忽而变得急于解释，忙道：“没有，我自己找的。我和沈先生有段时间没见面了。”

        他爸眨眨眼，听明白了，于是好奇地问道：“怎么？沈先生你也不满意？”

        蒋情韵抿嘴笑了笑，低头继续吃饭。

        蒋从贵嘘叹，无奈又宠溺地道：“那到底是怎样的男子才能使你满意？爸爸活着还能见到吗？”

        “爸——”蒋情韵抬头叫他。

        他爸见女儿紧张，心满意足地笑起来，“爸爸开玩笑，开玩笑的，不过孩儿呀，你真打算一个人就这么过下去？”

        蒋情韵弯弯眼睛，脑海里闪过一抹白。

        她爸也不再穷追烂打，只正了正神色，最后严肃地道了句，“晚点可以，但婚一定是要结的，你爸我还等着抱孙子呢。”

        蒋情韵平淡地听着，微笑着望着父亲柔声说了句好。

        “大少奶奶——”

        “哐啷——”蒋情韵手里的刀叉掉落在了瓷砖地上，响声刺耳。

        蒋从贵受惊地望过来，简直像错觉，他好像看见了女儿万分惊愕的表情，可他再定睛一瞧，只见女儿已经拿过了王妈递来的新刀叉，神色如常地继续吃了起来。

        她抬头，不好意思地笑：“没拿稳。”

        王妈看蒋从贵一脸问责的表情，忙帮腔，“嗐！都怪我，这送牛排的人说煎个半分熟就好了，听说是洋人的吃法，可我看那带血拉丝的，总觉心里不顺畅，这怎么能让老爷和大小姐你吃生肉呢？唉，结果这一煎，就把肉煎老了，害大小姐切不动……”

        “怪我，都怪我……”

        蒋情韵没想到她在帮自己，于是宽慰地对她说：“不碍事的王妈，下次叫餐厅直接送来就好了，也不麻烦你煎了。”

        王妈总觉大小姐最近变得积极热情，话也多了不少，像是继承了故亡夫人的意志，她在一边以一个母亲的心态又惊又喜，连连“是是”地笑应着，而蒋从贵看不出女儿的端倪，也放松了下来。

        只有蒋情韵还在恶寒，因为她刚才幻听的那声“大少奶奶”让她就快要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她简直后脊发凉，她在想，是不是她回过头，就会看见一只白色的幽魂趴在她的身后，幽哀地唤：大少奶奶，大少奶奶……

        蒋情韵又想到那个已经死去的燕问薇，她不敢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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