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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托付


青迁撑舟顺河而下。雁初坐在船头吹着箫,箫声如心底一望无际的落雪。

        几点萤火在青迁面前起起落落,他恍惚想起了什么:“那时在林子里昏倒时,好像做了个梦,似乎看到了剔透莹白的花,开在一条温暖河流里,四周却是冰冷的雪……”

        “那是蓼花,恐怕你已猜出我身份。”雁初望着河面道,“那不是梦。你闯入的是护身符,引起了巨大时空异变,这就是为什么镜水会倒流,我会在这里。因为你,那条河恐怕已从神域消失,无数人已生离死别。”

        “又是因为我?”青迁呼吸一滞,竹篙滑落:所以这个人眼里的杀意从未隐掉,他的猜测是对的。

        雁初起身回望,青迁眸光似被锋利刀光割裂,少见的忧伤。

        回想起护身符当日惨烈,雁初内心波澜涌动:“不相信?抑或看到星宫族的惨烈,身为空河人,你心里真是欣喜的。”

        “不~,我相信。”青迁抬眸相望,月光里雁初黑发散着幽蓝光芒,那是星宫族独有标志,“那夜是满月,看到你的头发我就猜到了。如果我也怀有那久远的仇恨,又何必救你。”

        “你不敌视神族?”

        “敌视?”青迁凄然一笑,“除了这个名字,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只想与世无争,可偏偏这无争总能引起诸多骚乱。也许,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

        雁初蹙眉沉默,在这个人身上总能看到怪异一面;危险和稚弱、神秘和纯澈,在他身上碰撞的矛盾又尖锐。

        镜水河畔,极小的渔村。

        雁初站在村后一扇破烂柴门前,眯眼看着那茅屋外笼罩的薄薄结界,光泽暗淡行将消失。

        青迁推门进去,旋即便听到小雀儿的惊呼传出:“哥,你怎来了?”

        破屋深处是麻幔旧床,一个白发老妪向里熟睡着。

        青迁坐到床沿,老妪还未翻身已嗔怪起来:“傻孩子,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形,还惦记着我这条老命。”

        青迁扶起老妪:“婆婆放心,青迁命好,总能得贵人相助。”

        “小雀儿都告诉我了。”老妪浑浊不堪的老眼忽然精光四射,侧目望去,“门外贵客,请进吧。”显然已经觉察了幽若。

        门被推开,月光落满脚地,青衫飘逸的颀高男子翩然而入,烛光落在眉间,英挺俊朗、神采逼目。

        “雁哥哥,你也来了。”小雀儿意外惊喜,展臂扑了上来。

        雁初还未接住,一道白芒贴着小雀儿头顶直击他心脏,方寸之地难以躲闪,长发霍的逆风飞扬,周身腾起幽蓝灵芒。

        白芒被瞬间斗转星移,反袭了回去。老妪向后猛仰,喷出一口血。一来一回不过须臾间,小雀儿还保持奔跑的模样,一脸惊喜未落。

        “大、祭、司。”雁初灵发徐徐回落。

        “星宫人。”老妪咳着血,目光同样凌冽。

        青迁不明所以,本能护在老妪面前:“雁初,你我恩怨不要累及亲人。”

        “亲人?刚才她出手如果不是我在承接,差之分毫就能要了小雀儿的命。她可顾忌你们是亲人?”雁初冷声道。

        “……”青迁垂下眉睫,他眼不瞎可也不愿相信。

        谁知,老妪冷笑道:“他说的没错。我的确是拿小雀试探他。只没想到,星宫人也会怜悯起凡人的蝼蚁之命。”

        “婆婆?”青迁浑身一僵,回身望向老妪,突感陌生,想不出她先出手的缘由。

        “我从不曾视你们为蝼蚁,更无异族之见,否则刚才的出手,你已死无全尸。”雁初向前一步,“即便你是曾经的大祭司,在法力鼎盛之时也不是我对手;既知我身份,就不该自不量力的试探。”

        “是啊,所以凡人当年才付出了自不量力的代价。”老妪自嘲着从枕低抽出一把尖刀,骤然直刺青迁咽喉。

        生死一线间,一道残影倏的错身向后。凄厉惨叫里一条断臂被扔到墙角,尖刀掉落在床沿,老妪捂着断臂处哀嚎不已,目眦尽裂。

        “不要~~”青迁脸上血色一瞬褪尽。

        “竟连自己人都不放过,疯子。”雁初向来温雅,骂不出脏字,这已经是狠话了。

        麻布床幔上飞溅着刺目血迹,青迁眼前一黑重重跪到地上,嘴唇颤抖着:“对不起婆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带他来的。”这是他仅有的亲人,他承受不起。

        老妪咬牙痛到发昏:“不用道歉,我是想杀你。抚养长大是让你恩将仇报,在我最虚弱的时候引狼入室吗?别说你不知道两族不共戴天之仇。”

        因为神族背叛,那场大战差点灭绝了空河,仇恨入骨入髓,否则也不会将捉到的每个星宫人斩杀在凤栖天。

        青迁抬起头,眼眸潮湿,老妪愤怒劈头盖脸,他感到彻骨寒意,半天才扶床沿起身:“……迁从未想过要害婆婆。”

        为什么一直在犯这些愚蠢的错误,他不由的厌弃起自己。

        “后悔?那就帮我杀了这个异族,让我看见你的好。”她明知道他做不到,还是要激他。

        雁初冷眼旁观,暗叹这相依为命的亲情竟抵不过百年仇恨?可笑可悲,也不正常。他正思忖着其中破绽,眼前冷光一闪,心刹那收紧。

        青迁握刀指向他,目光清冷至极,一扫刚刚的惊痛混沌,超出了一个医者惯有沉稳,冷静的异乎寻常。

        “你知道没用,又何必被她摆弄。”雁初摇头轻叹,不知是不是错觉,青迁眸底有厚重潮涌一瞬略过,似是无垠轮回的痕迹。

        “婆婆于我恩重如山,你亦有救命之恩;深恩在前,大错却已铸成。”青迁落寞苦笑,“可我都还不起。只是如此,能放过她们吗?”

        刀尖陡转,他猛然刺向自己心口。这一刺用尽了平生气力,十几年镜泊湖的斗转星移在眼底划过,除了孤寂竟不曾留下多少生乐。

        皮肉发出闷墩撕裂声,期许的剧痛未如约而至,却有温热腥水溅到脸上。

        雁初伸臂挡在青迁胸口,尖刀贯穿了他的胳膊,溅了两人满襟的血:“你的命是我救的,已经是我的了。”他收回手臂,抽出尖刀扔到地上。

        “你……”血渍洇进青迁领口,薄衫下有什么东西刹那间发出耀眼光华。他惶然从脖颈处摸出一个水晶锁,一角沾染了点血迹,那血色以眼见的速度渗透了整块水晶,转眼间便沉淀成了一块血石般的晶体。

        “好、好……”老妪剧烈咳嗽起来,向后摔倒在被褥上,疯癫尽消,积累了一生的疲惫迅速爬满了皱纹,两行浊泪潸然滑落。

        老妪侧头看着青迁,满眼怜爱:“我,终是能够瞑目了。……其实婆婆早已油尽灯枯,强撑着不敢去死,是放不下你们两个孩子。而现在,终是等到了真心守护你们的人,我是高兴啊。迁儿,刚刚吓坏你了。”

        青迁强忍的泪再也控制不住:“我如何不明白,婆婆怎会伤害我。”

        “你怎么想做傻事?如若万一,婆婆虽万死也难辞疚。”

        雁初唏嘘:“果然有隐情。为了试探我,你竟不惜断臂。”

        “断臂何所惜,就算赔了这条性命也值。”

        婆婆望着雁初道:“不愧是来自星堡的守护者。从你踏入院子的那刻起,我就知道了你是谁。我在这里已经等你们很久了。”

        “……”雁初目寒:“等我们?什么意思?这和青迁有什么关系?他究竟是谁?”

        青迁心里一颤,这也是他一直想知道的。

        老妪气息越来越弱,断断续续道:“命运的纺锤早已旋转,终有一日你会明白:从来都没有偶遇,只有命数,所有一切不过是天意……”

        她饶有深意的望着青迁血晶:“只是,当有一天你明白‘守护’的意义时,今日这份‘缘’终究是‘良’还是‘孽’啊?”

        嘴角血渍流出,婆婆嘟囔出最后一句:“一郎,我终于完成……”,歪头昏死过去。

        晨曦微明天际,一颗流星急速滑落,淡淡星虹在苍白的天幕上几乎划不出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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