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鬼面将军

长夜寂静，院子里的翠竹林中一只蛐蛐儿叫得正欢，那架势似乎不把房中人吵醒，便不肯罢休。

        游廊上走过一个小丫鬟，身上穿着浅绿色的窄袖裙，两边梳着双丫髻，手中正端着一个铜盆，小心将身后的房门打开走了进去。

        屋内灯火通明，黄花梨木的圆桌上摆着各式药膏，一碗棕黑色的汤药刚见了底，空气里还残存着酸苦的药味。

        小桃将铜盆放在了鸡翅木雕花木床边，伸着脑袋仔细瞧了瞧床上之人。

        浅青色的锦被将床上的姑娘盖了个严实，只露着半截脖子和苍白的小脸。柳叶弯眉，樱桃小口，若不是因伤失了血色，想必也是娇媚可人。

        小桃将手伸进被子里轻轻将她的手牵了出来，雪白的肌肤上赫然出现了几道不和谐的红痕，其中一道已经结了痂，是刀伤。

        小桃小心绞了帕子将那伤口周围仔细擦了擦，手臂上，腿上，甚至腰上全是伤痕。青黑的撞伤，渗血的刀伤，结了痂的擦伤，每每看到这些伤口，小桃就忍不住暗自垂泪。

        她从桌上取来药膏，拿出小木片小心地往她的伤口上着药。今日大夫嘱咐过，这药一定要多涂多抹，姑娘这白玉一般的肌肤才有可能不留下伤疤。

        待得涂完了药，又仔细替姑娘盖好了被子，她这才收拾好东西往门外走去。

        她小心拉上门，端着铜盆穿过月亮门，来到将军的书房门前轻叩：“将军，小桃先退下了。”

        屋内没有传来应答，小桃踮起脚尖看了一眼，桌案前似乎正坐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将军正忙，她也不多作停留，径直端起铜盆朝院外走去。

        纪濂放下手中的书，一张冷峻的脸庞从书后露了出来。麦色的左脸上有一道伤疤，一寸长，似乎已经存在了很多年，如今瞧着已不太明显。

        右眼的位置戴着半张银色面具，隐藏在面具后的眸子迎着暖黄的烛光，平静坦然，鼻梁高挺，双唇紧闭着。听见小桃走远的声音，他才缓缓从桌案前起了身，绕过身后的书架，打开一扇小门进了卧房。

        床上的姑娘还是静静躺着，他缓步走至床边，拉过一旁的凳子坐了下来。小桃每夜离开东院后，他都会独自前来看看这姑娘，她还是那般恬静的样子，和那夜他见到的模样完全不同。

        前几日听楚义说，灵州城外有野狼伤人，他知道方佑宁会在响水河下游扎营，便有些放心不下，独自一人骑着马去了灵州。

        他的视力极佳，哪怕在黑夜里也能看得清楚，那夜他正顺着响水河往东，远远就听到前方传来嘈杂的马蹄声，他以为是方佑宁，便快马加鞭迎了上去。

        待到稍稍看清轮廓时，他竟看到一个红衣女子举着短刀快速划过了那驾车人的脖颈。

        他虽离得远，仍旧是看到了那喷溅的鲜血，和那女子略显慌张的身影，他担心方佑宁出事，便着急往前赶。

        仅片刻的功夫，那马车就燃起了大火，他也能更好看清那红衣女子。她的发髻歪在一边，身上的红裙也破了好几处，白皙的脸上沾染着不少血迹，正甩着鞭子迅速朝那树林冲过去。

        受惊的马匹在树林里横冲直撞，那燃烧的马车很快便被撞得散了架，他忽地想起方佑宁送来的那副画像，这红衣女子莫不是那阿莲？

        他想也没想就骑着马赶了上去，马蹄声远远传来，似乎是有人在追她，依稀还能听见几声“快追！”“杀了她！”

        那姑娘从马车上滚了下来，他远远看着也为她暗暗捏了把汗，只见她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想也没想就朝那响水河走了进去。

        那群人追得紧，他赶紧抽出身后背着的弓箭，拉开弓朝那领头的黑衣人射了过去。

        咻的一声，利箭破空而出，正好射中那人身下的马匹，受伤的黑马长长嘶鸣，那黑衣人也被甩了下来。

        他无心关注那群黑衣人，翻身下马就朝那河中央追了过去。

        “救”

        床上的人发出细微的声音，纪濂以为自己听错了，便起身坐到了床上，俯下身子仔细分辨着。

        “救救命救命！”她突然大喊一声，眼睛都还没有睁开，整个人便撑起，一把将俯下身子的纪濂抱住。

        “救命救命”她埋在纪濂颈间，声音里带着些许哭腔。

        怀抱里突然撞进来的柔软身躯，让他下意识举着双手，他有些愣神，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

        阿莲紧紧抱着他的脖子，整个人扑在他的肩头哭了起来。滚烫的热泪甚至能透过衣衫灼伤他的肩膀，他缓缓将手放在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安抚着她受惊的情绪。

        “没事了。”他轻声说。

        阿莲听见这声音，似乎是有了几分意识，她缓缓睁开眼睛，这屋子、这桌椅、这肩背，她都没有见过！她猛地放开纪濂退到床角，着急拉过被子将自己盖住。

        “你你是谁？”她闷在被子里问。

        纪濂坐回了凳子上，看着她这惊恐的模样，一字一句回答道：“姓纪，名濂。”

        纪？濂？纪濂？

        阿莲一惊，心口扑通扑通跳着，她微微拉开被子，只露着一只眼睛打量床前坐着的男人。

        一身玄衣，宽肩窄腰，墨色长发高高束起，脸上带了半张银色面具。侧脸线条硬朗流畅，五官优越精致，却平白多了几分戾气，让人望而生畏。

        纪濂？就是那个传闻中的“鬼面将军”？

        阿莲缩着身子，缓缓将另一只眼睛也露了出来，这将军的模样瞧着挺正常的，为何外界传言那般可怕？

        她缓了缓呼吸，将被子一点点放了下来，冲着纪濂软言软语问候：“将军万安。”

        纪濂闻声微微回眸，见她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便忍不住放轻了语气道：“你要不再躺会儿？”

        阿莲低着头，听到声音又忍不住抬眼看他，她抱着膝盖摇了摇头，小声问道：“是将军救了阿莲吗？”

        纪濂别开眼没有应答，他在想着，现在是将常嬷嬷叫来，还是把小桃叫来？

        “将军？”阿莲又问。

        “嗯？”她刚才说什么？是不是我救了她？纪濂有些为难，他从来没有回答过这样的问题，干脆说道：“你先歇着吧，我帮你叫人。”

        “不”，阿莲赶紧往前挪了两步，“将军别走。”

        纪濂疑惑，她想做什么？

        只见阿莲缓缓将锦被掀开，右边小腿上隐隐约约透着鲜红的血迹，她指着纪濂的身后说道：“将军，可否帮阿莲拿一下桌上的药膏？”

        纪濂见她腿上的伤口崩开，立马起身将桌上的药膏、纱布、剪子一一拿了过来。

        阿莲轻轻将裤腿挽起，光滑的小腿上有一道竖着的刀口，上面本来结了薄痂，方才这一动，伤口便全裂了开来。

        纪濂也没多想，径直坐到床边，将她的小腿放在了自己身上，又拿起干净的帕子将那残血一一擦净。

        阿莲本想着自己处理一下，却被纪濂抓得紧紧的，她也不好贸然收回，只好任由纪濂处理。

        没想到过了这么些天，这伤口依旧这么疼，她有些忍不了，紧皱着眉头咬着牙，纪濂一丝轻微的动作她的身子都要颤动一下。

        纪濂微微抬眼看她，见她神色紧张，像是痛极了，便刻意放轻了手中的动作，甚至轻轻往她伤口上吹着气，希望以此能减缓她的伤痛。

        纪濂在军中难免会受伤，这包扎伤口的能力自然是没得说。小心涂好药膏，他便拿过纱布将那截雪白的小腿包裹了起来。

        “别乱动，过几日便好了。”纪濂嘱咐道。

        “嗯。”阿莲小声应下，她偷偷抬眼打量着纪濂，心想着，这将军分明不是传言中说的那样凶神恶煞，既没有相貌丑陋也没有凶狠残暴，这些谣言究竟从何而来？

        纪濂收起药膏往桌边走去，阿莲又忍不住小声问了句：“将军方便的话，能不能帮阿莲倒杯水？”

        纪濂幽幽回头看她，她一下子就有些慌了，忙应道：“将军不方便也没事，阿莲自己来吧。”

        说完便作势要下床，纪濂忙说道：“等着。”

        她这才将腿伸了回去。

        纪濂端着水杯到了床边，她伸手接过便大口大口灌了下去，纪濂看她像是渴得不行，又问：“还要吗？”

        阿莲缓缓放下杯子，试探着问：“还可以要吗？”

        纪濂有些无奈，从她手中接过杯子，回身时忍不住嘴边勾起了一抹笑意。

        喝下第二杯水，阿莲这才觉得稍微舒服了些。纪濂接过杯子，嘱咐道：“你重伤初愈，还需要歇息，快躺下吧。”

        “嗯”，阿莲一一应下，纪濂想了想，又道：“我就在隔壁，有什么事可以叫我。”

        阿莲躺在床上，看着这屋内走动的高大身影，轻声道了句：“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纪濂没应，只回身看了她一眼，便打开小门去了书房。

        阿莲躺在床上，心中难得的安宁。她微微叹了口气，双手紧抓着被子，呼吸逐渐变得短促起来。

        她在哭。

        纪濂并未走远，就站在门后静静听着，她似乎哭得很凶，但却害怕让自己听见，用被子死死堵着嘴，断断续续的哭声便只剩下了呜咽。

        方佑宁送她来祁州前，他就已经知道了这位梅凌小姐的身世。

        去年太后寿宴上，集体中毒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这梅家作为寿宴贡酒方竟敢在贡酒中下毒，好在发现及时并未闹出人命。

        天大的恩赐变成了劫难，梅氏酒坊被查封，夫妇二人畏罪自杀。这唯一的女儿，也辗转流落到了楚康坊，被巡访至扬州的太子殿下花钱买了下来，送到了他身边。

        纪濂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他想，这哭声里，至少有一半是因为来到了祁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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