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复活节

　　西拜朗，托勒密皇家图书馆。

　　这里是南大陆唯一记录历史的地方。

　　建筑主体大半都在地下，以及坚持使用古法制作的长明灯油，导致这里比起图书馆更像是陵墓。

　　因为长明灯油点燃的火焰内黄外绿，安神静心的芬芳还能短暂附着在灵魂上，因为一个个进行过割舌礼，宛如活尸的壁刻师，也因为一面面形如墓碑的巨大壁刻。

　　就算用透明水晶铸造华丽天顶，也丝毫没有削弱这里的阴森。

　　贝尔纳黛就在这里。

　　祂没有按其他人猜想的那样先去找“苍白女皇”，也没有前往万众瞩目的“黄金绿洲”，更没有急着去寻找罗塞尔可能的遗留。

　　祂就一直在这里，阅读壁刻师记录的隐秘历史，了解那个统一南大陆的强大帝国，探知深埋于历史间隙的真相。

　　过去祂没有这种机会。

　　时机、身份和实力都不允许。

　　可有了这个机会，祂又显得很悠闲，丝毫不在意长时间停留有可能产生的危险。

　　就像是故意，是等待。

　　等到复活节的前一天，祂来到了记录这个特殊节日的壁刻前。

　　壁刻师们正在工作。

　　贝尔纳黛就端坐于散发温暖阳光的云朵沙发中，旁边飘着同样材质的云朵小桌，摆放着茶点和一副塔罗牌，一张被翻开的死神牌被放在一边。

　　没有谁发现祂的存在。

　　仔细看就会发现，图书馆油灯的火光和飘荡的尘埃并没有落在贝尔纳黛身上，而是穿了过去。

　　祂和正在工作的壁刻师们像是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各做各的，互不干涉。

　　复活节又称复活祭礼日。

　　在过去，拜朗子民会在这一天纪念回归冥界的亲人，信仰虔诚者能直接见到自己的亲人，与他们沟通。如果获得足够的功绩，他们还能请求“冥皇”赐下神迹，跨越生与死的边界，让亡者复活归来。

　　那些生死爱恋、忠义诚心与薪火传承的经典故事，多数都源自拜朗帝国。

　　因为这里是死亡的国度，人生的长度与外界不同。

　　死亡从来不是结束。

　　曾有无数渴望这种奇迹的外来者想要加入拜朗帝国，信仰伟大的死神，成为拜朗帝国的一员。

　　直到帝国的崩落。

　　复活祭礼日的神迹不再展现。

　　最开始，还有人能在这一天见到逝去的亲人，安全的、正常的与它们沟通。

　　没过几年，它们就变得危险，开始觊觎、甚至仇视生者，哪怕是自己的至亲和爱人。

　　随着名为恐惧的死亡降临，死神信仰迎来了第二次崩裂。

　　至于第一次？

　　当然是“冥皇”陨落。

　　之后的第三次，就是殖民时代的开启。

　　黑夜教会的“安魂”，几乎彻底抹去了这个拜朗帝国标志性的节日。

　　渐渐地，它就变成了复活节。

　　一个源自传说故事，对应死而复活愿望的节日。

　　经过几代人的遗忘，这也就变成了主流认知，替代真相成为只有少数人铭记的过往。

　　失去仪式化的祭祀，死神信仰彻底被推向崩溃的边缘。

　　人造死神计划就是在这种困境下诞生。

　　不止是神灵需要信仰。

　　从旧时代存活下来的半神和天使们同样需要，时间正在抹去他们存在的根基，神迹是唯一挽回信仰又能对抗教会的方法。

　　至于投靠？

　　很难。

　　能投靠的早在“冥皇”陨落的那段时间投靠了，剩下的不是杀过教会和各国的重要人物，就是死神教会掀起“苍白灾难”的关键成员。

　　他们身上积累的种种恶业可是好东西，是黑夜与战神信徒晋升序列3、甚至序列2的重要仪式构成。

　　至于方式？

　　大体可以总结为杀戮。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哪里还敢投靠。

　　于是，他们开始了漫长的挣扎与对抗，以人造死神计划的开始为转折点，这个满是疮痍的国度终于迎来了喘息机会。

　　黑夜教会减缓了清除本土灵教团势力的进度。

　　谁也不敢在准备不够充分的情况下，太过逼迫一个信仰邪神的隐秘组织。

　　神秘世界的争斗放缓，现实世界的争斗也就解开了束缚。

　　信仰争斗总在各方各面。

　　仅需适当闭上一只眼，那所谓的下限，自然会有人不断去突破。

　　失去信仰滋生的土壤，人造死神永远无法成为“死神”，最坏的结果也只是爆发一场高层次超凡灾祸。

　　对于正神教会来说，这不算什么坏事，控制在自己的信仰教区外就好。

　　南大陆的糜烂现状就是这样形成。

　　就在贝尔纳黛结合自己的认知解读复活节背后的历史变迁时，一个阴冷而低沉的女声在祂身边响起：

　　“就算是保持客观记录历史的壁刻师，也难免会带入自己的主观情绪，他们弄错了神灵、教会和王国的关系，他们认为重要的，其实教会并不在意，神灵更不会在意。”

　　贝尔纳黛没有回头去看来的是谁，祂继续观看着壁刻，口中随意回应道：

　　“不重要，不管前人怎么记录，阅读和理解历史的都是后来者，探秘者不是求知者，我们需要的从来不是真相，而是知识。”

　　祂说这话的时候，一个身穿金色华丽长裙，顺滑黑发垂至脚后跟，面戴点缀金色蝴蝶黑纱的女性幽灵走上前。

　　它是“苍白女皇”希雅·帕伦克的仆从。

　　这会儿也可以是祂。

　　它打量着贝尔纳黛的表情，看不出黑纱后面是什么表情，好一会儿才说道：

　　“看起来，你的目的不是罗塞尔留下的东西，所以，是什么呢？”

　　目光垂落，贝尔纳黛的笑容有些意味不明，祂仿佛浓缩一片海洋的蔚蓝眼眸中，倒映出王座上希雅·帕伦克的身影，祂用一个问题做出了回应：

　　“所以呢，你会给我吗？”

　　谁知女性幽灵点点头，给出了肯定答复，它说：

　　“当然，只要你暂时留在这里，后天我就可以把‘天之书’交给你，虽然那不是留给你的，但你是祂最疼爱的女儿，祂一定不会介意。”

　　这就是祂的目的。

　　消除一个明天可能发生的意外。

　　贝尔纳黛确实在等人，祂等待的就是希雅·帕伦克，等待这个没有王者资质的女皇做出某个决定。

　　涉及立场，涉及利益。

　　贝尔纳黛在混乱而黑暗的未来中看见了一丝光明，祂想要试着扮演“贤者”，引导那个艰难、却足够光明的未来降临。

　　现在祂出现了，那就可以开始了。

　　一个人很难做到，但祂……

　　不是一个人！

　　带着浅淡笑容翻开塔罗牌最上面那张，祂看似不在意地扫过一眼，然后点点头，把这张牌翻开放在云朵小桌上，说道：

　　“可以，但你要告诉我，当年我父亲在这里做了些什么？”

　　顺着贝尔纳黛的手掌看过去，女性幽灵看到被翻开的塔罗牌是隐者牌，一时间陷入了疑惑。

　　死神牌和隐者牌？

　　因为“死神”途径的占卜能力并不突出，希雅·帕伦克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索性目的已经达到了，祂也就顺着话题说道：

　　“看起来，我应该举行一场茶话会……”

　　……

　　3月31日，复活节。

　　当时钟走过午夜12点，布谷鸟完成吵闹的报时，被黑暗淹没的沙姆沙伊赫遗址中突兀燃起一朵赤炎。

　　它分化、绽放、然后再伸展，变成一朵暗红仿佛沾染铁锈的奇异花朵。

　　这是彼岸花。

　　那个失落时代诠释死亡的花。

　　花海在蔓延，驱散这里的黑暗。

　　没有佩戴骨爪状黑铁面具的祖拜尔就出现在这片火焰彼岸花的花海中。

　　暗红的火光映照在祂没有半点伤疤的脸上，火光造成的浓重阴影，更加凸显祂嘴角满含讥讽的笑容，也让祂那身华贵的白、金双色礼袍散发神圣而威严的光芒。

　　看得出来，祂为这次见面做足了准备。

　　刚出现在这里，灵性直觉就指引祂看向沙姆沙伊赫遗址深处。

　　有个熟悉的气息就在那片黑暗中。

　　微不可查地冷哼一声，祂轻轻挥动衣摆，暗红花海立刻向那边蔓延过去，佩戴在右手大拇指上的黄金指环也被露出来。

　　那上面隐晦的神灵气息太过刺眼。

　　只见祂昂首挺胸，踩着延伸出去的花海前进，眼中似乎有火焰在燃烧。

　　连同精气神一起燃烧。

　　这不会产生常规意义上的炙热，所有看到祂的人都会变得狂热，变得疯癫，舞动可以触及的刀兵，于厮杀中燃烧殆尽。

　　当火光照亮那片黑暗，祂终于见到记忆中的故人，经过无数次幻象的兴奋就要爆发。

　　可祂被直接泼下了一汪冰泉。

　　犹如当初“原初魔女”降下的至冬寒夜。

　　被火光照亮的残破石台上，一个头发灰白，双目浑浊，身体枯槁，皮肤褶皱如同干瘪苹果的老家伙坐在那里。

　　祂神色复杂地看向祖拜尔，虚弱而缅怀地说道：

　　“将军，好久不见……”

　　祂是阿兹克·艾格斯！

　　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才短短十天，祂居然变成了这幅样子，不是变形，不是幻化，祂是真正变得这样苍老。

　　对于一位天使层次的“不死者”来说，这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算是阿蒙本体前来，也无法偷走祂的寿命或“年轻”这个概念造成衰老。

　　发生这种事情只可是一个原因。

　　放弃“不死”！

　　这是“死神”途径最常见的失控方式，和“魔女”途径外表出现不可逆的衰老类似，是非凡者的心灵出现了严重问题。

　　前者可以选择沉睡，通过将时间拉长解决问题，后者可以选择折磨、甚至杀死“衰老”的自己，从痛苦和绝望中获得新生。

　　这是应对的方法，但如果放弃应对，就会变成阿兹克当前的样子。

　　看到祂这幅鬼样子，本想嘲笑、讽刺、然后出手教训的祖拜尔整个人都愣住了。

　　祂的大脑一片空白。

　　祂看到的可不只是阿兹克的外表。

　　那纷乱纠结的命运丝线，强行缝合在一起的灵魂，如同被泼上脏乱污迹的体内冥界……

　　太多了！

　　看到的实在太多了！

　　一股无名火瞬间充斥祂的身心，让祂的面容都变得狰狞，更有火光刺破祂的皮肤。

　　就在一道道怒吼中，那一朵朵彼岸花炸开青、红、黑、褐、金、白、紫……一连数十种火焰爆裂开，共同演绎“毁灭”的疯狂。

　　轰隆！

　　轰隆隆隆隆！

　　“啊，该死，该死的……”

　　同样是被那位“冥皇”利用完丢弃，然后被时代遗忘的可怜虫，看到阿兹克的一切都被改造和玩弄的样子，祖拜尔只感觉到满满的讽刺，没有半点报复的快感。

　　“小丑，全是小丑！”

　　满腔的怒火化作滔天烈焰，火焰层层堆起，爆炸重重叠加，整个沙姆沙伊赫遗址都被毁灭殆尽，那耀眼的火光冲向天际，如同要撕破黑夜的帷幕。

　　似乎祂完全不在意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会引起某些存在的注意。

　　被所有火焰避开的阿兹克没有阻止。

　　在祂的印象中，乌阿特将军就是个极度自我，完全不在意别人看法的好战份子，自己已经接受的命运，对方不一定能接受。

　　无意义的情绪宣泄持续了5分钟。

　　等祖拜尔逐渐冷静下来，阿兹克环视彻底消失的沙姆沙伊赫遗址和流淌玻璃溶液的千里焦土，祂苦笑着摇摇头，平静说道：

　　“您还是那么乱来，这下，承载那个时代的烙印又少了一份，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您的脾气能好一些……”

　　在听到阿兹克的平淡话语时，发泄过怒火的祖拜尔立刻开始找回理智。

　　还好，祂很清楚自己的情况，已经提前让多拉格进行过一次深度治疗。

　　只见祂闭上眼，平息内心代表愤怒、疯狂与仇恨等负面情绪的火焰。

　　好一会儿祂才重新睁开眼。

　　冷静下来，祂很快恢复之前那种高傲模样，只是嘴边的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勉强，祂说道：

　　“看你这幅快死的样子，就知道萨林格尔彻底完蛋了，说吧，找我干嘛，看在你给我带来个好消息的情况下，我尽量满足你的遗愿。”

　　视线落在那枚黄金指环上，阿兹克温和笑着抬起手掌，让祖拜尔能看见那枚古代死神戒指，说道：

　　“已经不需要了，就是想见见您。”

　　清楚这枚戒指的意义，祖拜尔再次沉默下来，祂默默把佩戴黄金指环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好一会儿才说道：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别误会！我可不是关心你，只是出于职责的好奇。

　　“你的灵魂被那混蛋剥夺了一半，就算放弃‘不死’也坚持不了太长时间，如果现在不找回来，等神战有了结果，祂们可不会好心把那一半灵魂还给你……”

　　说着说着祂突然陷入沉默，就像是想起什么般，祂冷笑着继续说道：

　　“呵，我倒是忘记了，你还是死亡执政官，是祂们掌控南大陆最完美的棋子，怕是没这么容易死啊。”

　　祖拜尔一连好几次情绪转折的话语，让阿兹克的目光充满迷茫，祂依旧是用摇头作为回应，然后说道：

　　“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去面对祂，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了，逃避也是可以的吧。

　　“现在走一步，看一步吧，一年时间我应该是可以坚持的，我相信祂……”

　　说着说着，祂的视线就飘向天空。

　　那里什么都没有。

　　祖拜尔不知道阿兹克在看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祂选择相信“战神”或“黑夜女神”，毕竟祂自己也选择了归附一位神灵，实在没有这种资格。

　　但祂能确定一件事。

　　阿兹克绝对坚持不到一年，半年都很勉强。

　　祂状态下滑的速度会随着时间的推后指数级崩塌，这点时间别说是神战结束，神战都不一定会开始。

　　就这么等着，谁也不会来救祂。

　　到最后只会迎来悲剧。

　　一想到那种结局，祂就感觉心中的怒火又要燃烧起来。

　　可一个突然的灵感，让祂想到自己接下来的任务，想到某种可能性，祖拜尔眉头轻佻，凭空拿出一副骨爪状黑铁面具，遮住那仿佛小孩子即将恶作剧的笑容，祂瓮声瓮气说道：

　　“反正你也要死了，要不要跟我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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