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任他明月下西楼（四）

顾容与放下书，指腹微微按压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他初来京城，对这里的一切都还不太适应，失眠是常有的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睡不着他便坐起来看看书。然而书看久了也会伤神，他闭上眼睛稍作休息，脑海中恍惚闪过了一位女子的身影。

        “又看在书？日后不考个状元说不过去吧？太好了，你若是能高中，我逢人也可以说自己有位状元朋友了！”女子笑盈盈的，仿佛已经预料到了未来的好日子。

        “八字没一撇的事，你真能想。”他有些无奈。

        女子朝他走来，他正疑惑女子要做什么，不成想她一把夺过自己的书，眉飞色舞且义正严辞：

        “我说你能你便能，我看人的眼光很准的——只是你再这样不管不顾地看下去，怕是还没应试就要成个瞎子了，劳逸结合的道理你不懂么？”她说着还认真地考虑了一番，露出些担忧之色：“我可不想我的状元朋友变成盲人朋友。”

        “怎么可能？”他为她的无厘头而哭笑不得，想要从她手里抢回自己的书，而女子狡黠一笑，别了脸便逃之夭夭，书也没有还给他。

        顾容与睁开眼，盯着书上密密麻麻的小字。

        “劳逸结合么”

        石砚在外头轻轻叩门：“公子，顾姑娘来找您了。”

        他从回忆中抽出身来，连忙提起精神：“快请她进来。”

        顾蓁蓁提着裙子跨入屋内，顾容与注意到她左手抓了一包东西，大约此番就是要来送这个给他的，忙作感激之色，明知故问道：“蓁蓁妹妹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送这个。”顾蓁蓁站定，将手里的小包裹递给他，满脸真诚：“那日我见你往那茶铺子多瞧了几眼，便自作主张买来了，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

        熟悉的香味透过包裹散了出来，顾容与的动作凝滞了一下，竭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手，逼着自己像平时一样笑了出来：

        “谢谢蓁蓁妹妹，有劳了。”

        顾蓁蓁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见顾容与收下了，心便安定下来，继而抬头寒暄道：“容与哥哥在京城住的可还习惯吗？上次我不曾想到杨韬会来捣乱，改日我再陪容与哥哥去别的地方逛一逛。”

        顾容与已然恢复了一贯的温和，微微颔首：“蓁蓁妹妹客气了，承蒙大家照顾，我在这里住的很好。”

        “好。”顾蓁蓁点头，余光瞥见顾容与桌上摊着的书，“那我便不打扰容与哥哥读书了，若有什么事，哥哥再来找我便是。”

        顾容与告别了顾蓁蓁，站在门口目送着顾蓁蓁渐行渐远，继而将手中的桂花茶举到自己面前，呆呆地望着，思绪万千。

        她若还在的话

        石砚默默凝视着这一切，垂下脸低声提醒道：

        “公子，斯人已逝。”

        顾容与轻轻闭上眼。

        “我知道的。”

        顾蓁蓁回到院子里，红菱替自己去祖父那里送蜜饯果子了，屋内便只剩下她一人，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大脑放空，只觉得轻松又自在。

        屋内安静异常，连从窗户里溜进来的风拂动纱帐的声音也分外清晰，顾蓁蓁闭上眼，不知道过了多久，意识逐渐聚拢，脑海中冒出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

        同萧晅退婚之后，她该如何呢？

        自己的前半生已然都耗在了萧晅身上，并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的，此番回忆起来才觉得有些遗憾。以萧晅未婚妻的身份活了那样久，突然有一天她不再需要背负这一名号了，反倒开始不适应。

        她想起方才同小乞丐打趣的戏言，细细回味一番却觉得不无道理，如若可以一个人活一辈子，也未必不是一桩好事，至少她无需将心思分成两半，可以专心过好属于自己的人生。

        从前顾蓁蓁从未想过爱，可如今她觉得，若不能为爱而活，她宁可无所牵挂地潇洒一辈子。

        那么问题又来了，像她这样的身份，该如何说服祖父和爹娘允许自己终生不嫁呢？这是件棘手的事，她苦思冥想，或许可以拿萧晅出来当挡箭牌？反正世人皆以为她顾蓁蓁痴情于萧晅且非他不嫁，自己不妨就担了这虚名，乐得逍遥自在。

        只是这是否对萧晅而言有些不公呢？顾蓁蓁知道萧晅良心并不坏，若是自己真的以此为借口换自己一生太平，出于这份愧疚感，萧晅也难以一辈子安心——还是算了。

        她突然有些理解小乞丐为什么叫她“顾菩萨”。事已至此，她亦惊讶于自己仍能设身处地替他考虑的心，然而她清楚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狠下心来将事情逼到穷途末路，于是她叹了口气，开始寻思别的法子。

        不如剃了头发做尼姑去？看破红尘，斩断情根，也能落得一份清静——也不行，这样对祖父和爹娘也太残忍了些。

        那该怎么办呢？顾蓁蓁难得地感到苦恼。

        为难间，一种从未被自己思考过的可能性悄然滋生——

        如果，她也能像萧晅一样，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呢？

        这样新奇的想法不由得让她愣住了，活了那么些年，她竟然从未想过要去爱谁。

        她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了，记忆的冰层出现裂缝，刺骨的寒意令她坐着打了个冷颤，不敢再去深思。

        红菱恰到好处地推开门：“姑娘，蜜饯果子我送过去了。”

        顾蓁蓁还在发愣：“嗯噢，好。”

        红菱似乎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姑娘，怎么了么？”

        她缓过神来，摇头道：“没怎么，只是有些累了，我想睡会儿。”

        “这会儿？”红菱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外头的万里晴空：“姑娘还没用膳呢。”

        “我不饿。”顾蓁蓁摆摆手，随口替自己编了个理由：“兴许是换季有些嗜睡吧，等我醒了再吃也不迟。”

        红菱被这个理由说服了：“那我伺候姑娘再睡一会儿吧。”

        顾蓁蓁点点头。

        而另一头，一夜未眠的萧晅终于剪出了心满意足的兔子剪纸。

        他小心翼翼地拎着纸在眼前反复看了许久，整颗心都因此愉悦起来。

        “果然比她剪的东西好看多了。”

        如烟在一旁冲泡着桂花茶，抬头瞥了一眼，并不去问他话里的“她”是谁，点头认可了萧晅的杰作：“恭喜公子，剪得比我还好呢。”

        “是吗？”萧晅此时得意洋洋，十分轻率地相信了如烟漫不经心的恭维，认为自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他竟有些不好意思地故作谦虚了起来：“我刚学不久，应该还是比你差一些的。”

        “”如烟低头喝茶。

        总算赶上了。萧晅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紧绷的精神也松弛许多，放松的大脑被一股强烈的困意所席卷，萧晅打了个呵欠，放下剪纸，连眼睛都抬不起来了：

        “好困。”

        如烟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公子这些天来流仙苑来得那样勤，萧大人不会生气么？”

        萧晅摆摆手：“他前些日子没去上朝，这些天忙得根本没功夫管我，说不准都不知道我昨晚没有回去。”

        如烟件萧晅打呵欠，不觉也困了起来：“那趁萧大人还没发现，公子快回去吧。”

        谁知萧晅十分果断地摇头：“不行，我现在回去，若是被萧晴那丫头瞧见了，反而要同我闹。再说”他可疑地沉默了一下，盯着眼前的剪纸：“我今晚还有事。”

        如烟心里暗觉不妙，果不其然萧晅大手一挥：“困了，我就先趴在这桌子上睡一会儿得了，你随意。”

        说罢就这么趴在一堆废纸上倒头睡了过去，如烟试图再劝些什么，走近了几步，随即听见了萧晅均匀且安然的呼吸声。

        她苦笑几声，回忆起萧晅别扭着求她帮忙陪他演一出戏的那一夜。少年不知究竟是在跟谁赌气，坐在石凳上闷闷地喝着酒，醉红的脸庞，迷离的目光，心不在焉的神色，酒一杯一杯入肚，她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喝酒，并不劝阻。她也有过借酒消愁的日子，苦酒入喉，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场宿醉，并不好受，但至少可以短暂地忘却属于她的愁苦。

        她听见少年嘴里嘟嚷着什么，听不大清楚，她一边疑心是不是谁的名字，一边担心少年是在吩咐她什么事。她刚入京不久，面前是她的贵人，她是死过一次的人，苟且偷生的人不配谈什么尊严。她狠下心来，惴惴不安地凑上前去问少年是否有什么事，要不要她伺候他休息——

        少年从醉意中抬起头来，眼神依然是朦胧的，说话却异常清晰：

        “你是如烟啊。”

        她一愣，颤抖着点头。

        “噢。”少年仿佛有些失望地别过脸去，挥了挥手：

        “我好困，我就趴这桌子上睡了，你随意。”

        没等她回过神来，少年一头栽到了桌上，真的就这样倒头大睡。

        她愣住，过了好久，忍不住笑出声来。

        然而她并没有少年那样心大，自然也就不敢真的扔下他自己睡到床上去，只得勉强提起精神坐在他身旁守了他一夜，断断续续的睡意恍惚了她飘忽不定的思绪，那一夜她从少年身上瞧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继而清醒过来，偷偷喝完了少年坛子里剩下的花雕酒。

        天气正在慢慢暖和起来，万物复苏。然而在不同的地方，少年和少女怀揣着不同的心事进入梦乡，许久都不曾醒来。

        顾蓁蓁原本只以为换季嗜睡是自己的借口，然而醒来后望着黑漆漆的天空，她不禁感慨或许这确实是她一觉睡到现在最好的理由。白日里所设想的悠闲的午后就这样一头被自己睡没了，顾蓁蓁恍恍惚惚的，反应过来后方觉有些懊恼。

        红菱没好意思说自己什么，转身说去吩咐厨房替她再热些吃的便走了，留下顾蓁蓁一个人呆呆地望着铜镜出神，看着镜中披散着长发睡眼朦胧的自己，叹了口气，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度过这无法入睡的漫漫长夜。

        一丝风溜了进来，烛花摇曳。四下无人，这样的安静最容易勾起顾蓁蓁的雅兴，她才想起自己许久没打开窗子看看月亮，一时兴致大发，便走上前去，将窗子轻轻推开。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映入眼帘的并非明月，而是少年。

        萧晅站在窗子外，愣愣地看着手还放在窗槛上没来得及收回的顾蓁蓁，清风徐徐，两人面面相觑，一时竟都忘记了该说什么。

        到底还是萧晅注意到了顾蓁蓁随风微扬的青丝和身上单薄的睡衣，脸一热，十分不自在地干咳几声，别过了头去。

        而顾蓁蓁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少年出现在这明月下的诡异，任凭素日里再如何波澜不兴，此时也忍不住要失声尖叫。萧晅心中叫苦不迭，他可不想让旁人知道他大半夜的跑到顾蓁蓁这里来了。情况紧急，他心一横，纵身越过窗子，来不及站定便继而捂住顾蓁蓁的嘴，二话不说拦腰将她抱起，带着她从窗子里跳了出去，融入了这茫茫黑夜，像两条鱼相拥于夜中投入沉默的汪洋。

        好在他对这将军府跟对自己府邸一样的熟悉，抱着顾蓁蓁穿梭在洒满月光的屋檐上，萧晅迎着月下的清风，这样奇异的感觉令他恍惚。顾蓁蓁感觉到自己在空中，害怕令她循着本能勾住了萧晅的脖颈，并将脸埋在他的胸膛间，萧晅思绪浮沉，不由得想起了一些花前月下的故事。

        若不是不合时宜，他几乎要误以为自己同顾蓁蓁就是那在月下私定终生的司马相如和卓文君。

        这样古怪的想法令萧晅有些心猿意马，顾蓁蓁比他想象的还要娇弱些，小小的身躯缩在他的怀里，衣袂飘飘，青丝飞扬，恍如瑶池仙子。他隔着她单薄的裙感受到属于她的温暖，脸也不禁发了热，此刻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犹豫与不舍——

        要是这将军府再大一些就好了。他想。

        他好像，不太愿意就这样放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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