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愿意

萧钰斜靠软榻，那身细软绵密的雪白长衣略显松垮，支起膝盖，一手闲闲搭上，另一手拨弄怀中手炉。

        分明是长谈的姿态。

        “说起来，本王年少时曾在青棠关待过两年，就在大将军麾下效力，得他老人家教导良多，不敢或忘。”

        梁妧诧异，他这是要……攀交情？

        这事她隐约听兄长提过，爹爹守关三十余载，自她有记忆起，战事紧时一两年也回不了一趟家。

        好容易遇上息战休养的时段，归京后便以养身为由，闭府不见外客，心思都花在陪她这个乖女上。

        在朝武将，十停有八停是他带过的兵，也算桃李满天下，打着探望师长的幌子，不时仍有人登门，其中走得最勤的便是冯青疏。

        眼前这位倒不曾见。

        她自不可能笑言“原来是师兄”的话，反而因了冯青疏，更添一份戒备的疏离，低着头，乖巧应了声：

        “哦。”

        便没下文。

        她这样冷淡，萧钰倒不见恼，指了指茶案，支使她：

        “拿茶来。”

        梁妧略觉气闷，然人在屋檐下，这会儿正谈去留事宜，生怕他一时翻脸，立马把她扔去冯家。

        顺从起身，去案上斟了茶来，萧钰接过啜了口，这才道：

        “不知你可有听过一个传闻……”

        梁妧心头一凛，再次听到那句话：

        “得梁家女者得军心。”

        她站在边上，只觉耳中嗡响，双腿无力，眼见要摔，一只纤长手掌伸过，一拉，将她拽在脚下的蒲团上坐着。

        念秋本能地就要上前，但那人身周几如实质的阴寒气场，便似一道无形的屏障，只迈出一步，却又生生顿住。

        梁妧软坐在地，额头抵上榻角的紫檀木，“呵呵”轻笑出声。

        正是这句话，前世改变了她的命运。

        然而，这两日每每想起，又觉荒诞不经。

        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小女子，何德何能左右军心？

        难不成，赶明儿她一命呜呼，边关数万将士眼见敌兵叩关也不出城了？

        笑话……

        便听头上的声音响起，也是一声轻笑，“觉得很无稽是吧？”

        梁妧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仰起头定定望他，“不是么？我爹爹是大景朝的将军，边关将士受朝廷军晌供给，兵权军心皆归圣上。这般言辞，岂不诛心？”

        那边的左迁不由眉心一跳，跟王爷的说法一个样。

        这梁家女……有点意思，难怪他那么上心。

        萧钰此时不似之前冷冰冰的态度，也不支使她了，颇带几分诚意，附和道：

        “的确如此。”

        梁妧那股怒气又一下子殆尽，沮丧着小脸，往榻沿上又靠了靠。

        即便她明白这个道理，又有何用？

        这些天思考的，关于梁家何去何从的打算，又再清晰几分。

        朝廷军政这些她一概不懂，然而却在这句看似奉迎实则暗藏祸心、恶意满满的话中，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她如今尴尬的处境。

        前阵子，她有日打兄长屋外过，似还听到他在跟嫂嫂说起，太子和二皇子益王，两方的明争暗斗愈演愈烈。

        有一件事梁妧是清楚知道的，梁家不站队。

        父亲曾当着他们兄妹俩的面，郑重交待过这句话。

        此乃梁家自保之道。

        萧钰垂眸，静静注视她良久。

        “本王少时还未出宫那会儿，有次恰好听到大将军向陛下请旨。”

        他娓娓道来，“大将军戎马一生，唯独子嗣单薄，慈父之心，不忍独子征战在前。然为国效力，匹夫有责，梁翰不是从文的性子，因此特向陛下求了道旨意，命他在兵部效力，专司边关粮草。如此，亦算上阵父子兵，大将军可后顾无忧。”

        梁妧怔怔听得出神。

        那道淙淙如冰泉的声音，此时带着一抹说不出的柔和，继续道：

        “陛下允了，当时有言：梁家一门忠勇，乃国之栋梁，君臣永不相负。”

        萧钰当日在旁，听到的原话是这样：

        公为国牺牲良多，朕都看在眼里，只要梁家不起二心，朕保你后人一世无忧。

        这便是柱国大将军梁风毅，与天子做下的约定，亦是梁家真正的自保之力。

        左迁这会儿只觉锅背得值，原来那夜王爷未尽之言，应在此处。

        梁妧似懂非懂。

        以她的认知，爹爹一生未曾纳妾，只有娘亲一人，娘高龄冒死也要再次诞育，就是想叫爹爹多个儿子。

        寻常武将家中男丁众多，为的便是不致战死绝后。

        兄长也不纳妾，这在他们梁家，已成一道家风，也是梁妧对妻妾同日进门，反应过激的一个原因。

        梁家三代单传，旁支皆远居故地，无大事走动甚少。

        想到兄长始终不让明赫习武从戎，她没来由觉出一阵心寒。

        梁妧眉眼中的明悟落在萧钰眼中，他便知道，她懂了。

        皇帝这话另有一层深义，柱国大将军威震边关，却只可一代掌兵，保下梁家后人的前提是，下代起不得染指兵权。

        梁大将军自然也懂，因此不叫儿子上前线，三代单传至今，已然弃武。

        话至此，以她的聪慧不需挑得再明。

        萧钰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跟她说这些，实在是因为——

        若她执意要走，他不会用强。

        上一世遇到她时，她是冯家逃妇，他相信，若他只拿左迁那套说辞，强行困她在府，她是有勇气再逃一回的。

        “留在王府的事，不如你再想想，至于冯家那边，本王会替你担着。”

        挽留的话再次出口，萧钰自己也未察觉，心头萦绕一抹难离缱绻。

        梁妧勇敢迎上他的视线，“那王爷就不怕受我牵累？”

        她嫁的是冯家，得利最多的，归根到底是太子。

        他特意提及皇帝的许诺，到了这时，她哪里还不明白，自己就是个被人觊觎、又遭皇帝忌讳的祸水。

        萧钰温声细语，这哄骗人的姿态，看得左迁眼皮子直跳。

        “总归，本王已是将死之身。”

        两日来的犹豫不决，此刻终于化作毅然，梁妧在垫子上坐正来，顺从垂首，柔声道：

        “我愿意。”

        回沁苑的路上，念秋难得未出言相劝，看着姑娘依旧娇俏柔弱的背影，从那日策划替换花轿，到误入王府，这两日下来，姑娘应对沉稳，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一味天真、诸事无忧的将军府娇女。

        之前二人说的念秋不懂，她的担忧仍是怕姑娘再次所托非人，回了房四下无人，这才道：

        “姑娘，王爷当初中毒这事，您知道的吧？”

        晟王过去在京中风传甚佳，丰神俊秀、文成武就，深得皇帝钟爱，亦是无数贵女梦之盼之的如意贵婿。

        直到两年前宫宴上一场风波，将这人从天之骄子打落尘埃。

        太子于大庭广众给晟王下了极阴损的寒毒，手足相残到毫无遮掩，难免寒了人心。

        圣上雷霆大怒，听闻之后是中宫徐皇后脱簪披发，在殿外跪足三日三夜，太子才得以逃脱褫夺储位的灾祸，却仍是受了严厉饬诫，禁足东宫半年未出，罚俸三年，连带赔了城郊三所庄子，作为医治晟王的药费。

        那时梁妧在家守孝，这事传得沸沸扬扬，怎会不知，“说起来，王爷这毒症，与兄长的缠丝毒相类，也是西肃那边传来的。”

        西肃乃数个游牧部族的合称，如三年前夺下青棠关的铁勒部，便是其一。

        隔着策肃高原，西边地险山高，穷山恶水养出的人，心性也阴险狡诈，最擅使这类缠绵难祛的毒物。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般连年累月苦痛不堪的折磨，才是比死还难。

        梁妧从骨子里深恨西肃人，一为爹爹，二为兄长，此时对萧钰，难免也多出份同病相怜。

        念秋把话题拉回来，“听说王爷在那之后便意志消沉、耽于嬉戏，成日不务正业……”

        梁妧倒笑了，“他病成这样，哪儿还有什么正业？”

        “还爱去和春坊……”

        念秋措辞隐讳，谁想姑娘一听就懂，拖了长长的声调，“哦……你是说……”

        和春坊那处汇集三教九流、妓|馆林立。

        梁妧不见忧色，反倒有两分好奇的兴致勃勃，“他身体坏成那样，也能去……那种地方？”

        一想到那人今夜的症状，时好时坏的，说不定真……能行。

        “姑娘……”念秋无奈。

        冯青疏跟唐玖的谣传，都能让她下定决心逃婚，如今误打误撞留在王府，她反倒一点都不介意。

        “他外头有相好，岂不是更好。”

        今晚的决定并非一时意气，梁妧也知道，将来同房恐怕难免，反正他一个重病之人，即便有也不多，若肯把这份力气花到外头去，她倒乐得自在。

        不来烦她，如前两日那样，多安逸。

        她想得是挺美，谁知翌日一早刚打开门，晟王爷身披厚裘，已在屋外站了两盏茶功夫。

        梁妧还坐在妆台前，听说他一大早过来，还以为将军府出了事，站起时面带惶然。

        萧钰踱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迈进来，朝她摆了下手，示意继续，语气闲闲：

        “今日回门，本王陪你一道。”

        说着，径直到了窗下美人榻旁，拾起她落在那的《金石鉴》，自顾低头翻起来。

        梁妧惊魂甫定，又觉难以置信。

        昨晚后来再没提回门的事，她以为王府的规矩，大概只是送礼回去便算。

        那句——替她担下冯家的事，也许不过托辞，谁想，他今日竟要陪她一起回去。

        虽是时时提着戒心，这会儿仍觉一阵欣慰。

        萧钰手里拿着书，视线却不时扫来，镜中芙蓉面娇俏明丽，巧笑倩兮，美的不可方物。

        昨夜在她身上察觉到的那阵温暖气息，令他辗转整夜不得好眠，晨起让左迁压制寒毒，精神一好，脚便不听使唤，等他反应过来，人已在沁苑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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