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

　　程郁离怯生生地跟在子鸾身后，直到踏进一间屋子才松下一口气。

　　她从来未曾这样怯生生过，她向来都是张狂的性子，但一路上她跟在子鸾的身后，撞见了许许多多的“人”，让她不得不将心提了起来。

　　他们的眼神，冰冷，不善。

　　甚至在掠过她身边之时，他们的眼神有些难掩的贪婪，似乎下一秒就会将她蚕食干净。

　　本是四处张望的她即刻收回了自己的眼神，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心中惴惴不安。

　　她只感觉到子鸾将她的手越握越紧，似乎自己的不安她也能感同身受一般。

　　她一踏进屋子便寻了一张木椅坐下，即便是极力克制自己内心的不安之感，身体还是止不住地发颤。

　　程郁离害怕得很是明显，子鸾便开口安抚她:“你不必害怕，这里没有人敢伤害你。”

　　方才在谈话之时，程郁离曾仔细将子鸾看过一轮，她的长相很柔气，肤色也白得像玉一样，一双杏眼尤为灼目。

　　看着清冷恬静，连带着声音也是温暖的。

　　程郁离的惧怕被她以声音安抚，这才开口道:“你们是妖吗？”

　　在石林亲眼目睹那黑衫男子的力量之时，她本只是猜测，毕竟世间万物，会使法术的不一定是妖。

　　黑纱男子带她飞离北荒之时，她虽未睁眼，但也知道他会将自己带往何处。

　　与北荒紧密相接的，无非人界与妖界。

　　当听到白鬼与他的谈话之后，她便能笃定他们的身份了，与北荒敌对数年的，只有妖界。而一路上所遇的那些“人”的眼神，也更加证明了她的推测。

　　她不知为何那黑衫男子要将自己掳到这来，她对他来说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没有任何用处，若是非要计较起来，那么她唯一的价值，便是用来击溃北荒。

　　虽然她很是认同白鬼的说法，觉得自己对这场战役起不到什么用处，但若她真的会被用来灭北荒，那她便决不会让这些妖得逞。

　　她向子鸾抛了一个问题，自己又在心里想了许多，子鸾望着她，眼神依旧是恬静的，她道:

　　“我不是妖。”

　　程郁离将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分惊诧也遮掩不住。

　　子鸾接着道:“不过这里，也只有我不是妖，此处名为失语城，是一座妖城。”

　　程郁离顿顿道:“那你……”

　　子鸾抿唇微微笑了，“或许……我应该是仙吧。”

　　程郁离倒没细细去想子鸾了“或许”二字，她只是有些疑惑地反问她:“你是仙，为何和妖呆在一起……仙生来不是降妖的吗？”

　　她从小便在北荒生活着，她记得族长爷爷说过，人与妖是敌对的，仙与妖也是敌对的，人能降妖，若是实在拼不过，仙就会来帮忙。

　　可是如今她面前便站着一位仙，这仙听到她的这番话，却有几分无奈地笑了。

　　子鸾道:“生而为仙，确实肩负了降妖之责，但世间之妖万万千千，并不一定都是坏的，既然不是坏妖，我与他们在一处，不是无可厚非的吗？”

　　程郁离听得似懂非懂，却也下意识地首肯地点了点头，大概是她自己也察觉到自己有了点头这样的动作，便又后知后觉地惊讶起来，紧接着便将下嘴唇紧紧咬着。

　　子鸾似乎看出了她的迷茫，便拿白鬼作例子道:“譬如白鬼，你觉得他是坏人吗？”

　　程郁离缓缓道:“我第一次见他，不知他是个怎样的人，若是单凭方才的印象，似乎……并不坏。”她最后一句话说得极慢，看得出来有些许不情愿，声音也有些低沉，但立刻她又将声调扬高了，“可是他们想对北荒不利！你知道吗，北荒每年都会死很多人，都是死在妖的手上！”

　　她从未亲眼目睹过边界人妖厮杀的场面，或许对妖的恨意，便永远也达不到像那些痛失亲人之人那样的高度。

　　她只记得，那时候抱着她哭的那个孩子只有六岁，那孩子整张脸都是泪，眼睛红肿得厉害，哭嚎着对她说:“阿离姐姐，我没有阿爹了，我再也没有阿爹了……”

　　她不明白，为何妖可以轻而易举地夺取人的性命。

　　若是那些妖也能看到她怀中这个失去阿爹的孩子，听听他说的话，会不会悔恨，会不会停止杀戮。

　　子鸾将眼帘垂得低了些，沉声道:“北荒不是个简单的地方，妖界要攻下北荒是有原因的。”

　　程郁离紧握着拳，冷声道:“你没有看过北荒那些没有爹娘的孩子……那些失去亲人的人，本来都是热情的，幸福的，如今他们的眼神都冷了，那里面只有恨。”

　　子鸾道:“可是你想过吗，死去的不只是人，还有妖，他们也有亲人，也有人会为他们的死去而流泪。”

　　程郁离方才涌上来的血气，突然凝住了。

　　子鸾道:“世间万物既然存在，便有它存在的道理，你站在天道那边，便觉得妖是恶，恶就该死，可妖也是生灵，没有一个生灵生来就该遭受杀戮，人也会杀禽类兽类以充饥，可却没有人觉得这是泯灭人性之事，听起来是不是很不公平？”

　　程郁离完完全全愣住了，她的脑子里竟掠过她往日射杀那些小鹿的画面，甚至有一瞬间，她恍惚看到了那些鹿眼中的悲戚。

　　她陷入了迷惘中，觉得自己或许也是一个满手鲜血的恶人。

　　子鸾接着说道:“我并非在为任何一方辩解，也并非想谴责什么行为，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世间善恶是无法被界定，也不该被界定的，很多事对错难分，很多事哪怕不为世人眼光所容，或许也是……不得已罢了。”

　　屋外的光透过窗棂，洒在了屋子里，洒在了子鸾的蓝金裘上。

　　程郁离便盯着这片光愣了很久。

　　她脑中一团乱麻，就连她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在这迷茫中唯一清明的想法便是:子鸾说的是对的。

　　她毫无反驳的余地，也没有反驳的念头。

　　但纵使如此，她还是想为她生长的地方，争一些道理来。

　　“能不能告诉我，妖界非攻北荒不可的原因。”

　　子鸾微蹙了眉头道:“你当真……一点古怪都察觉不到吗？”

　　程郁离缓缓摇了摇头，若是非要谈起古怪之处，便是她离开北荒时族长那般阴鸷的眼神。

　　虽说程郁离看起来真诚无害，但子鸾终究还是对她有几分戒心的，毕竟北荒的迷雾还未揭开，如今对她吐露一切并不是良策。

　　子鸾道:“这件事由我来告诉你或许不妥，若要耳听不如眼见为实，总有一日你会明白的，那日的到来应该不会太远。”

　　程郁离又开口问:“那个穿黑衣的男子……为何要带我来此处？”

　　子鸾耐心道:“我也实在想不明白究竟为何他会将你带到这儿来……或许你对他有什么恩情吗？”

　　恩情？

　　程郁离一头雾水，她根本和那个黑衫男子毫无交集，今日刚见了第一面，哪里来的恩情。

　　程郁离拧眉咬唇，缓缓摇了摇头。

　　“那我便不知了，不过他将你带回来绝非有什么恶念，你大可不必担心，这间屋子紧靠着他所居的屋子，不会有妖敢对你下手的，你暂且休息会，有事便唤门口的两个侍女，她们会替你解决的，我还有些事，便不多留了。”

　　程郁离弯弯嘴角，“谢谢你。”

　　子鸾道:“无需客气。”

　　言罢，她便凭空消失在了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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