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邱城

“圣上到底因何急着让臣带回江大人，还请圣上告知，也算成全臣的好奇心了。”

        听了半晌，见两人神色各有心事，气氛尴尬，柳杜衡抱肘半是玩笑地说着，为两人解了围。

        陈勘撇了眼江户，闭上眼藏起痛苦，正色对江户道，“你还记得杨孜吗。”

        渝国东南方有一座城，名为邱。那里土地肥沃，百姓生活富足，是渝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之一。可五个月前，此地突然天降暴雨，连下了一个多月。房屋田地全被雨水冲刷毁坏，百姓竟无处可居，无物可食。又因雨水一时渗不进地下，人一直泡在水中，难免生了传染病。

        “痒……好痒……为什么这么痒！”

        “救命啊，我女儿饿得昏过去了，求求谁还能给一口吃的！”

        看着百姓们痛不欲生，当地知府心急如焚，又是盖棚子开粮仓，又是向临城借物资，但仍然无法解决百姓的生存问题。眼看有快一半百姓冻死、饿死、病死，知府连上七条奏章，求户部拨款拨粮拨药，户部才堪堪同意。

        一个月后，物资才慢悠悠地抵达邱城。知府千恩万谢，连忙准备下发，却发现这赈灾物资里，银子少了三成，药草少了四成多，粮食更是少了一半。知府不敢置信，连忙质问押解官员，官员只轻飘飘地说国库空虚，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物资，而这边天气恶劣，药草粮食在路上也大为折损。

        知府当然不信他的鬼话。折损是会有，但决计不会有这么多。

        “我们能拿出这些物资已经是千次万凑，你现在就应当感恩戴德了，怎么，要在这生死关头与本官争论这些吗。”

        正因此时是生死关头才要争论。知府内心愤恨，看着自己的百姓一个个骨瘦如柴，疾病缠身，于是一纸血书把整个户部状告上朝堂。

        陈勘大怒，当即罢免了户部上下几十号人，将主要官员全部下了诏狱。

        “快一个月了，他们还未认罪？”江户皱着眉头问道。

        “户部侍郎郭蔼与李正已认罪，承认与户部尚书杨孜合谋，贪污了这笔物资。”柳杜衡回话道。

        “那杨孜……”

        “杨孜拒不认罪。”陈勘闭上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难道这么久了锦衣卫还没找出罪证？”江户看了看柳杜衡，对锦衣卫的办事效率有些不满。

        柳杜衡只讪讪笑了笑，把玩着手中的茶杯。

        “没有，杨孜及其家人我们都查了，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不明的银两往来。”

        江户闻言眉头皱得更深，手指曲起，一下一下扣着桌。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江大人，就算查到了银子的去处，可是这粮食和药草他又该如何处置，”柳杜衡刚才茶杯，一改嬉皮笑脸的样子，严肃说道，“这样的东西怎么会消失地无影无踪，了无声息呢。”

        江户闻言眉头皱的更紧，“那找我回来，又有何用。”

        “那日柳杜衡审问杨孜时，他忽然说有话要与朕讲，朕便让人把他带来了。他与朕说，除非你来审他，否则他什么都不知道。”

        江户手抖了抖，垂眼道，“他竟然会这样说。”

        “所以朕派柳杜衡去找了你。江户，这案只能你来查。”

        “我……”江户有些犹豫，他还不能完全信任陈勘，不能完全信任朝廷，“草民还是戴罪之身，恐不能让人信服。”

        陈勘松了口气。一直紧张着不知会何时谈起的，两人从一开始就避着的话，此时终究还是要摊开来讲了。

        张太傅一案，江户罪名未除，若是当年继续深究，江户觉得那还有还自己清白的希望。可如今，张太傅已在两年前病去了，那名作证的举人更是不知所踪，此案确实已无翻案之可能。

        那时的陈勘新帝即位，根基不稳。他不再深查，不是信张太傅，反而是因为怕他。张太傅三朝元老，为官近五十年，做过的人前人后，见得到的见不到的脏事数不胜数。他的爪牙已在渝国盘根交错，猛然一经拔起，整个渝国都将立刻覆灭。文官造反，从来都不是稀奇事。陈勘不能冒这样的险。为了渝国，他只能牺牲江户，却没想到，这正是两人决裂的开端。

        “张太傅已然不在人世，这案子重见天日的希望微乎其微，但朕一定会想法子还你清白。江户，当年无论如何，是朕对不起你，”陈勘想起三年前江户跪得笔直的身躯，心中暗痛，“这样吧，你做个假名，同柳杜衡回锦衣卫。柳杜衡，你给江户一个官职，让他查案不受限制。”

        江户听了这话先是不愿意的。一路上他与柳杜衡打打骂骂，对柳杜衡已经颇有微词。可碍着他对陈勘还有心结，两人间气氛也着实尴尬，江户就没有多提，默认了下来。

        倒是柳杜衡看出江户的不情愿了。他转了转眼珠，隐晦地向陈勘暗示江户身娇体弱，跟着锦衣卫办事恐怕吃不消。

        陈勘沉默了一阵，但也确实想不出别的法子能让江户去查北镇抚司的案子，只得敷衍了几句，又答应柳杜衡破了此案给他升官不说，还将城南那块柳杜衡心心念念的校场赐给他。几人没再多说什么话，陈勘便让两人回去了。

        两人并肩走出武英殿，柳杜衡怕江户心里多想，便讨好道。

        “江兄，刚才那话不是看不起你的意思，只是我是个粗人，不太会说话，回渝都这一路还让你惹了许多不快，实在是怕你与我相处不来，不想惹江兄再生气了。”

        看着柳杜衡弯起的嘴角，江户其实也明白些许，今日一事，他也对柳杜衡稍稍改了些观念，觉得他似乎也是个伶俐之人。

        江户淡淡道，“谢谢柳兄替我解围。”

        柳杜衡没成想江户看了出来，只抿了抿嘴，正了神色，“话易说明，心结难解，有嫌隙才是常态，时间长了便好过些了。”

        江户轻笑。

        不得不承认，柳杜衡虽然看着是个粗糙无赖，但正是这样的人却更通事理。或许两人也许也能相处得来。

        忽起了一阵风，柳杜衡抬头向前方望去。

        从御书房的屋檐下往宫外的方向望去，只见得重重宫墙叠嶂，檐牙高啄，一眼望不到边。天墙交接处，乌云蔽日，黄色的宫墙似黄沙袭卷而来。

        也许，天，即将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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