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结拜

大约两个时辰后，江户终于从屋内走了出来。

        “江户！”柳杜衡猛然起身，欣喜地跑过去，两只湿漉漉的黑眸眼巴巴地望着江户。

        江户撇了撇嘴，极为傲娇：“我要去吃饭了，你自便吧。”

        柳杜衡哪里还敢自便，他急忙缠住江户的手臂，讨好道：“吃吃吃，我都快饿死了，咱们去吃饭！”

        不用江户发话，柳杜衡满身干劲地拖着江户就走到了前院的大厅内，经过花园时还顺路跟管家问了个好，丝毫没在乎人家惊恐的眼神。

        一进大厅柳杜衡却傻眼了。

        只见着那梨花木桌的正位上坐着一位两鬓斑白，精神矍铄的老人家，正是定国公江振。

        再往下位的两侧，则坐着两位衣着典雅矜贵的中年男女，正是江户的父母江国安与与李秀灵。

        柳杜衡立刻挺直了背脊，收起还拉着江户的手，极为紧张地看着面前优雅饮茶的三人。

        他本来只以为是一顿家常便饭，却没想到连江振都来了，如此严肃的饭局，这真的适合开诚布公告诉人家我拐走了你家儿子吗？

        柳杜衡觉得不合适。

        “小柳，来，坐坐，坐我旁边！”

        见柳杜衡与江户呆站在那里，江国安立刻挥了挥手招呼着。

        自从上次喝过酒，江国安就这样称呼柳杜衡了，他对柳杜衡极有好感，尤其是在刀术方面，恨不得能跟他比划个三天三夜。

        “一会儿咱俩再比划比划。”柳杜衡刚坐下，江国安便贴着他的耳边悄悄说道。

        柳杜衡抽了抽眼角，极为乖巧地答应了。

        饭菜终于上齐，江振拿起象牙筷轻轻一夹面前的肉丝，这顿如同单刀赴会暗潮汹涌的饭局正式开幕。

        “听户儿说，你现在已经是锦衣卫指挥使了？”

        江振轻饮了一口茶，慢条斯理的对着柳杜衡问道。

        一听提起自己，柳杜衡立刻放下来碗筷，唯唯诺诺地回道：“是。”

        江振点点头，接着问：“很忙吧。”

        “不忙不忙。”柳杜衡紧忙答着，紧张的心脏砰砰直跳。

        “哎，我久不在官场，已经忘了忙碌是什么感觉了。如今正三品是多少俸禄？”

        许也是觉得这话茬太不合时宜令人尴尬，江振接着补充解释道：“户儿在你那里叨扰多日，多亏了你照顾，他又没个官职，想来日常花销都是从你那来的，这让老夫实在过意不去啊。”

        柳杜衡抿了抿嘴，并没有觉得这番解释有多缓解尴尬。

        当然，他并不是因为被问了俸禄而感到冒犯，而是因为当前的气氛。

        真的很像去人家家里提亲被长辈问：家里有多少资产？能不能让我家姑娘衣食无忧？

        桌上的气氛陷入一种诡异的尴尬，此时江国安突然计从心中来，对着江振把柳杜衡的刀术一顿好夸，把他夸得跟百年难得一见的武林练武奇才一样，惹得江振也真起了兴趣。

        “爹，正好，一会儿让小柳比划两段！”

        “行！”

        柳杜衡一言不发地往嘴里塞饭，闻言茫然抬头，只见两人带着赞许与鼓励的目光望来。

        柳杜衡这个人是不夸则以，一夸则尾巴翘起，一听这话，他扔了筷子便站起身，随手解下刀。

        “行，定国公，大将军，柳某就献丑了！”

        说罢，柳杜衡就在厅外的小花园耍了一套刀法。

        身形如行云流水，一招一式尽是力道，目光坚韧凌厉，

        江国安看得手直痒，插了个空当儿随手捡了树枝就飞奔下去与柳杜衡比试起来。

        江振饶有兴致地摸着胡子，一边看着两人比划拳脚，心里总觉得柳杜衡的一招一式甚为熟悉。

        江振伸手将江户招来自己的身旁坐下，侧过身问道：“你这小友倒是有意思，你可知他师承何人？”

        江户不知柳杜衡是否愿意让别人知晓往事，他权衡片刻，低语：“不知。”

        等待花园内两人酣畅淋漓地打完，江振看着满脸振奋的柳杜衡，问道：“小柳啊，你这身功夫是自己练就的？”

        柳杜衡从碧月手中接下帕子，擦了擦额头的细汗，一双眸子湿漉漉的黑，闻言抬头望向江振，乖巧地回道：“小侄哪有这般本事，我曾有个师父，名为……何秋道。”

        话音刚落，江振与江国安皆竟倒吸了一口气。

        多少年前的记忆忽然一股脑涌进江振的脑海，他看着面前年轻恣意的柳杜衡，如同看到当年意气风发的何秋道。

        ·

        三十年多前，那时何秋道也是有过师父的，就是江振。

        那时的江振还不到五十岁，何秋道便如同柳杜衡如今的年纪，二十来岁少年郎，在江振的军中做千户。

        江国安与何秋道差不多的年纪，当时与何秋道同在一所。

        两人年轻时都是气盛的人，偶然因为一件小事意见不合起了摩擦，便在校场打斗了起来。

        当时江国安停下拳脚，惊奇中带着赞许，问他：“这是什么刀法？”

        江国安是从小被江振亲自教起来的，身上的功夫自然不必多说，可何秋道与他对打竟然毫不逊色，这不禁让江国安对这个少年起了好奇心。

        两人不打不相识，竟这样从仇敌成了好兄弟，江国安还把何秋道带回了家中见过江振。

        江振很爱惜这个后辈，虽然没有明确地说过，但他已经把何秋道当成了徒弟，甚至是半个儿子。

        何秋道同样也很机灵，不知何时开始便张口闭口全是师父。

        日子一天天过着，江振帮何秋道往上举荐，何秋道自身功夫到家，人又机警，铜江振出征了几次，一步一步从小小的千户，做成了定远将军。

        又过了几年，一次庆典中，校场内出了一场大变故。

        那一仗打得很难，不是敌人有多强悍，而是看着那些曾与自己谈笑风生的兄弟如今却将自己视为仇敌举刀而上，每个人的心里永远都有一道难以打破的底线。

        昏天黑地，血染九里，一战过后，凄凉破败风萧瑟，人影摇撞残月稀。

        残破不堪的盔甲披在身上，何秋道在月光下转过身，脸上的血已经止住了，凝在伤口处汇成血点。

        他转过头来，锋利的下颌线划破长空，微垂的眼眸流转晦暗，英俊的浓眉微皱着，从前坚韧的眼中此刻却透着失落，自责与伤悲。

        “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我不敢。”

        月影下，男人渐渐拖着破损的身躯走远，慢慢消失在山丘黑夜天地之间。

        那便是江振与江国安最后一次见到何秋道了。

        ·

        “没想到你竟然是秋道的徒弟。”江振捋了捋胡子，想到这里甚是感慨，又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一样，猛然望向柳杜衡。

        “难不成，你就是当年那个小肉团子么？”

        肉团子？

        这称呼倒是奇特。

        柳杜衡惊讶的挑了挑眼角，心想应当是何秋道刚捡到自己那会儿，曾带给江振来见过，便应了下来。

        江振赞许地点了点头，将柳杜衡又全身上下扫了几眼，越发觉得满意。

        江国安想起从前与何秋道相处的点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三十年前，他转向柳杜衡，满是兴奋地问道：“那你师傅现在人在何处？”

        闻言江户瞳孔一缩，猛然拉出江国安的衣角，似乎想阻止他将这话说出口，却还是晚了一步。

        柳杜衡果然垂着头，眼神晦暗不明，手指紧紧蜷着帕子，泛着一丝惨白。

        “师父他……前几年病故了。”

        柳杜衡终究还是不舍讲出实情。

        江振与江国安的眸色瞬间暗淡了些许，悲叹人生世事无常，又问起何芍花，柳杜衡仍是淡淡撒了谎瞒了过去。

        整个饭局的气氛千变万化，此刻大家正静默着，却突然听见几声哽咽，抬起头来寻，竟是一直没说话的李秀灵。

        “母亲……”江户忙拿出帕子快步走过去，只见李秀灵露出一个安抚人的微笑，轻轻拍了拍江户的手。

        “抱歉抱歉，是我太过失态。”

        李秀灵拭着眼角的泪，慢慢哽咽：“只是想到小柳幼年被抛弃，长到青年又失去了亲人一般的师父与师姐，小柳又与户儿差不多大，我这心里……哎……”

        是了，长到二十二岁，却在人世间孑然一身无一人陪伴，直叫人落寞同情。

        几人更是感伤，江国安想着那句“小柳与户儿差不多大”，突然一拍桌子。

        “我与秋道情同手足，如今他尚不在人世，只留下小柳一个孤怜儿，不如这样。”

        江国安起身拉起柳杜衡粗糙的双手，望着柳杜衡那双红着的桃花眼，满眼真挚地一字一句道：“小柳，不如你同我结拜吧！”

        柳杜衡的身形一晃，双眼惊讶地睁得老大，怔怔侧过头望向同样震惊着的江户。

        江户尽力平稳着心神，心中喃喃自问。

        他最开始为什么要留柳杜衡在这吃饭来着的？

        是为了挑明两人的关系。

        但是现在呢？

        岳父变兄弟？

        “不行！”江户猛然发声，嗓子有些沙哑了。

        江国安愣愣地看了看自己气红了脸的儿子，猛然一拍脑门，极为羞愧地笑着说：“你看你看，我光顾着与你谈得来，却忘了你与户儿一般大了。”

        “那不如这样吧，”江国安拍了拍柳杜衡的手，又指了指江户。

        “我收你当干儿子，你俩结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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