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旧事重提

对于原生家庭，纪莳的记忆只停留在五岁之前，再后来的她就不愿意去回忆了，毕竟爹不疼娘不爱的那些日子，她过得确实不怎么好，尽管爷奶以及周家人也很疼爱她，但父母之爱对于当时还是孩子的她来说，是奢念，尤其是顽皮的小子取笑她是爷奶的拖油瓶时，她当面狠揍回去，背着人还是会哭唧唧……

        按老人偶尔的回忆，纪莳七岁之前那些日子，家里虽不是大富，但上慈下孝阖家美满。

        纪莳的亲爹纪云志那时还是个勤快的山娃，就是有点倔。

        纪莳的亲妈符凤芝里外都能顾得着的贤媳，这一点最好的体现在于，就算后来符凤芝与纪云志离婚后，两老始终觉得是自家亏欠了儿媳，绝不在私下或者人前说过符凤芝半句不好的话，甚至听不得其他因为拍纪家的马屁而抵毁符凤芝。

        夫妻恩爱，下孝上爱，纪家当时是村里大部分人都羡慕的和睦家庭。

        符凤芝嫁入纪家一年后生下一女，而当时纪云志承包了半个山头种小茴香，女儿出生时小茴香正丰收，于是取名莳，小名莳萝，莳萝是当地人对小茴香的别称。

        家里的头一个娃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幼时抱在手里都怕化了，稍长之后娃儿说东，家人绝不往西。

        纪莳记忆中最深处，是她记事起，每天纪云志从山上回家都不空手，总给她带一些她那个年龄段认为稀罕的物件，有时是一荷叶兜的野果，有时是半帽兜的鸟蛋或者山鸡蛋，有时是拴着绳子带回来的山雀（山沟沟被大山环绕，生态极好，这些当时甚至有些泛滥，所以不禁止村民上山去打鸟或者捡鸟蛋）……因此纪莳每天最期盼的就是拎着板凳坐在屋头等着亲爹给她惊喜。

        可惜好景不长。

        纪莳五岁那年，去与收购商谈当季小茴香收购的纪云志粗红着脖子回家，到家就蹲在屋前的菜地头猛吃水烟，一直到天擦黑，他才将水烟熄了，一跺脚有了新决定。

        从那天开始，纪云志不再上山了，任凭父母怎么骂，他始终一句话，“种地太苦了，饿死了农民，撑死了中间商，我不想种地了！”

        “你这倔子，农民不种地，大家吃什么？”纪父扬起手中的水烟秆猛追着他要揍。

        “我是大学生，我才不要当农民。”纪云志仗着年轻腿脚麻利，一溜烟跑了，到天黑也迟迟不回家。

        等一心想要给他做思想工作的老父亲因为年纪熬不住夜不得不睡下，他才一身雾气悄悄钻回家，第二天天才擦亮，他又揣了两个大馒头出了家门。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父子之间一个暴躁如雷、恨铁不成钢，一个整天游手好闲，作为母亲的朱佐芳终于不再沉默了，她说，“小茴香价贱，半亩的收成还不如我多养两只鸡下蛋，不种就不种吧，不过那山里你也打理了这些年，丢了着实可惜，看哪家想种，你便宜转手，也不至于暴殄天物。”

        见母亲松口，纪云志终于不用过东藏西躲的日子，当天就找同村有想法的兄弟将那半山头的小茴香转了出去。

        朱佐芳又说：“就算不种地了，你也得找点经营，否则人停口停，你老婆孩子吃啥？”

        大学生纪云志又去菜地那里吃水烟看云，顺便喂饱了不知多少只蚊子之后，就悄悄挖了他爹埋在屋后桃树下的那坛酒，上了郭家，等他爹发现自己埋在树下的酒被他拿去走人情时，他已经私下和符凤芝谈好，也决定了要跟郭诚去外面的大城市见见世面。

        纪云志跟郭诚他们去见世面那天，轮到了纪父叼着水烟在菜地里喂蚊子，最后一熄水烟，低骂一句，“孽子，不听老人言肯定要吃亏。”，随后张罗起来给孽子收拾行李出门，蛇皮袋里装着满满当当的腊肉蘑菇及其他山货。

        这一切纪莳当时是不知情，那会儿她终日沉浸在与同龄的周老二一起欺负比他们小三岁的周老三，等她回过神来，突然发现好像很久没收过亲爹从山上带下来的小礼物了，这才想起自己有个爹，一找爹，可不得了，亲爹突然消失了！

        在听说亲爹出远门，也许几年都不回来了的时候，纪莳扯开嗓门就哇哇大哭，还扯着符凤芝的裤腿让她赔她一个爹，因为她认为亲爹能出门，最主要是亲娘松了口，直到首次与男人分离的符凤芝也哭了，她才收起了情绪。

        那天开始，她不再闹着要找爹，但大人都知道她还是放不下对爹的思念，因为她经常在村头的榕树下对着入村的路口，一坐就坐半天。

        连周老二怂恿她往周老三的开档裤里塞茶子，玩老三生蛋的游戏，她也失了兴致。

        甚至做梦都说梦话，说她爹马上要回来了，要给她买好多好多的新衣裳。

        大人知道了，却不戳破她的美梦。

        那会儿，交通还不发达，南下打工的人三五年回不了一趟家是属常，更何况纪云志才刚出门没多久。

        不过，虽然交通不便，通讯还是有的，村里的郭家就装了电话机，这也是纪云志走人情让郭诚带他外出的原因之一，他也想给家里装上电话、买台电视机，甚至更大的梦是翻新家里的老屋，让家人过更富裕的生活。

        纪云志到了南方，第一时间就打电话回来报平安。

        记得当时纪父纪立军听说儿子来电了，连鞋子也顾不上穿，赤着脚第一个跑到郭家拿起了话筒，后来其他人陆续到郭家，轮流跟纪云志聊了一会，当符凤芝把话筒放在纪莳耳边，让她喊人时，纪莳紧闭着小嘴巴不肯开口，电话那头纪云志有些失望，想尽法子逗她开口，都无果，最后因为时长关系，纪云志说下次再打电话时，纪莳才对话筒嚎了一句，“你再不回来，我不认你了！＂

        然后趴在符凤芝肩头哭得差点抽过气去，可揪人心了。

        也伤透了纪云志的心。

        由于怕纪莳再不认他，他等工程一结束，不顾兄弟们劝说，倒了五趟车，回家看宝贝女儿。

        等女儿情绪稳定之后，也与她做好约定，一定赚大钱回来给她买好多好多的布娃娃和新衣裳，纪云志终于可以放心在外拼搏。

        要说纪云志也有点财运，他跟郭诚南下，正赶上房地产大热时代，装修的单子接到手软。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他再回山沟沟行头都换了一身，开着小车回来的，还给家里老屋重新大修了一次。

        他还和郭诚回镇上合伙开了装修公司，这样一来他不用经常出远门，接了单子外包出去，工期结束等收钱就可以了。

        纪云志赚大钱，要说家里最高兴的属女儿纪莳无疑。

        父母的陪伴和爱，是孩子们成长的最大需要。

        纪云志回镇上开公司，也是纪莳那时与小伙伴们玩耍吹牛的最大底气。

        但她不知道，厄运正渐渐渗透她的人生。

        父母第一次争吵时，是因为纪云志失约了纪莳学前班的开学家长会。

        而纪莳不知道的是，在母亲那里，亲爹其实不止一次失约。

        所有的情绪爆发，大部分都不是无缘无故的，情绪累积到一定，忍无可忍才爆发。

        符凤芝说：“你眼里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你还记得你也是有父母有老婆孩子要陪伴的人吗？”

        纪云志反驳：“我不工作，哪来的钱养家？”

        符凤芝：“你想想多久没陪女儿了？”

        纪云志：“我每次回来我不都给她买东西了吗？莳萝都没意见，你瞎操哪门子的心？”

        ……

        符凤芝不擅长吵嘴，自然是说不过他的，最后捂脸跑回房里痛哭。

        纪立军给了纪云志一敲，怒道：“快进去哄你媳妇。”

        纪云志却不愿，“爱哭哭，啰哩啰嗦，我看是好日子过久了，不知足，再啰嗦我休了她，老子有钱，女人排着队让老子挑！”

        这话可捅了马蜂窝，符凤芝从里屋哭着出来，挠他让他说清楚是不是外头有狐狸精了。

        ……

        当晚纪莳是被周嘉领到到周家去过夜的。

        周家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周家人夏天吃了夜都喜欢坐在架下乘凉和消食。

        被周家的美食慰抚之后，纪莳的神情已经没有之前郁郁了。

        她问长她三岁的周嘉，“嘉哥，狐狸精都很漂亮吗？为什么大人都爱狐狸精？”

        纪云志和符凤芝吵嘴的话周嘉也听着了，当时是他去给纪莳收拾的衣服过来。

        只是也还是小学生的周嘉还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狐狸精只是大人作出来的一词，不一定真实存在。

        纪莳见周嘉不出声，就自己有了想法，“那就一定很漂亮了，我长大以后也要当狐狸精！”

        周嘉无语，不知她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但他不想和她聊这些不属于他们这个年龄阶层涉及的话题，于是转话题，“明天去大舅家捉鱼，你去不去？”

        纪家与周家走得近，因此这些年纪莳没少往周家跑，跟周家兄弟一起去舅舅家住上几天，也是常有的事。

        果然，纪莳立马将狐狸精抛脑后，狠狠点头，“要去。”

        “要去，你就得早睡，不然明天我们叫不醒你，我们就自己去了。”周嘉故意说。

        纪莳乖乖走到苏文怡跟前，把手递过去说：“婶子，我们睡觉吧。”

        苏文怡松了口气，她还怕大人之间的情绪会影响到她呢。

        “你们明天一定要等我醒了再一起去大舅家啊，不然我们就绝交！”纪莳被苏文怡牵着走时，还不忘记回头叮嘱周家兄弟。

        ……

        半个小时后，周一凡回屋，“睡着了？”

        苏文怡停下扇风，嗯了一声，“嗯。”

        周一凡凑过去看纪莳沉睡的脸，忍不住用食指去戳一戳那红扑扑的脸蛋。

        苏文怡拍开他作恶的手，“闹哭她，你哄？”

        周一凡心虚收回手，叹道：“这小东西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也幸亏她心大，不然可不好哄了。唉，这纪大兄弟也是的，外头再好有家里好？”

        “还不是你们男人，有两个钱就起了花肠子……”

        周一凡打断她，“你可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这世上有钱人可多了去，也不是每个人都像他纪云志这种的。”

        “得了，我不跟你掰，赶紧去洗洗睡，明天把孩子们送到大哥家，回头看看叔婶家有没帮上手的。”

        纪云志在外面沾花惹草这事在村里传着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外头的人不清楚，跟纪家走得近的周家是知道的。

        不是还有一句老话么，无风不起浪。

        ……

        大人都觉得孩子小，忘性大，却不知再懵懂的孩子，听多了也并不是全程无知的。

        这天，难得纪家一家五口人齐，一起吃了个晚饭。

        饭菜摆好之后，纪莳爬上自己专属的凳子，左看看右看看，父母之间座位隔了一条银河那么远，不禁想起白天小伙伴们取笑她的话。

        孩子肚子都不能藏话，直接问了，“爸爸，新妈妈是谁？我都有亲妈了，你为啥要给我找新妈妈？是因为她，你才老是和妈妈吵架吗？”

        大人都愣住了，谁也预判不到一个豆丁大的孩子会说这种话。

        回过神之后，又是一场激烈的争吵，到最后饭桌都被符凤芝掀了。

        当晚还是周嘉去纪家老屋领的纪莳。

        当时还差一个月满七岁的纪莳被周嘉牵着，这一次在她心里埋下的阴影比之前任何一次父母吵架都要大，因为他们当着她的面大打出手，双方下死手的样，全无往日的恩爱，如同仇人。

        从纪家老屋去周家的路上，纪莳抹着泪，抽抽泣泣，“嘉……嘉哥……我爸妈真的会离婚吗？”

        周嘉：“不会，你爹妈会和解的。”他虽然不大，但见过村里不少夫妻的相处方式，都是吵吵闹闹地过日子。

        “什么是和解？”学前班学历的纪莳不太听得懂这个高深的词。

        周嘉一顿，说：“就是和好，你放心，过不了几天，他们就重新好起来，你别害怕，去我家住几天，给他们些时间，到时他们肯定一起来接你回去。”

        夜很黑，当时还下着雨，纪莳脚上穿着符凤芝给她新买的小雨鞋，啪嗒啪嗒踩着路上的小水坑，快踩到周家前院大门时，她才有回应，“嗯。”

        “但是我奶说爸爸对不起妈妈，改不了了，妈妈受了大委屈……长痛不如短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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