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进了宫门，赵瑜的心慌越发严重，直至看到站在石阶上一身胭脂红宦官服饰的高恭，她的心慌达到了极限，站在原地凝然不动，好像被人点住穴道定住了一般。

        高恭从石阶上拾级而下，一步一步缓缓而至，她福身向赵瑜行礼，“九殿下。”

        高恭是皇帝贴身大监，几乎寸步不离皇帝，现在独自一人找她，意欲何为。

        赵瑜暗自庆幸自己时常面瘫着一张脸，即便思绪上的起伏，也不易从表情上看出来，她回礼，“高嬷嬷。”

        重叠的浮云悬浮在天空，表层仿佛被切碎似的，太阳透过浮云的夹缝，射落无数锋锐的光芒。

        高恭看着赵瑜，笑眯着眼，皱起眼尾的纹路，轻声道，“奴婢想请九殿下去一个地方。”

        赵瑜不傻，高恭的话里是她请自己去一个地方，实际上是皇帝要自己去一个地方，她不多言，“嬷嬷带路吧。”

        赵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皇帝盯上，思来想去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多是安安静静地待在宫里或者弘文馆，不闻世事。她垂着眼睫，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轮压过石板发出的咕噜声，皇帝怎么突然想起她来了？这是要去哪里？皇帝到底要自己去做什么？

        赵瑜纵然有着满肚子的疑问，也没有向高恭提出，因为她知道，即使自己提了，这个跟在皇帝身边已久的大监也不会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

        过了没多久，马车停了，帘布被撩了起来，外头的白光如利剑一般射了进来。

        赵瑜下车后还没来得及观察四周的环境，就被高恭带到了一个地方，看守看见来人，便掏出钥匙，推开门，放她们进去。

        长道里，两道是涂抹着大片大片褐色的墙壁，昏黄的火光跳跃着，贪婪地汲取着灯油，各式各样的刑具散发着冷硬的腥臭味，是饮了大量的鲜血才会凝积出来这样浓郁的味道，长道的尽头是被圆铁围得结结实实的牢房。

        赵瑜的身体在发热，脸变得滚烫，太阳穴在剧烈地跳动，在牢房里那个穿着粗布囚服的女人转过身来时，她的脑袋轰地炸开了。

        前太女赵琏扬起嘴角，露出一抹神秘莫测的微笑。

        赵瑜好似站在大海之中的礁石上，一道激浪把她打落下水，她被淹没在无法看清的漆黑波涛里，卷入了紊乱而危险旋涡翻滚、深不见底的深渊里。

        高恭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白釉瓶，送到赵瑜面前，“劳烦九殿下了。”

        赵瑜的头皮仿佛骤然间被扯了起来，她颤颤巍巍不知所措地接过白釉瓶，高恭在赵瑜接过瓶子之后，朝赵琏跪下俯首行了个大礼，便离开了。

        赵琏若无其事地拿过赵瑜手里的瓶子，看了两眼，说道：“是鸩酒。”

        在看到赵瑜的瞳孔微缩后，她又补充了一句，“给我的。”

        赵瑜心凉了半截，她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让她来鸩杀赵琏，难道在皇帝的心里，她早就被判定为前太女一党，鸩杀赵琏是为了杀鸡儆猴威慑于她？

        赵琏说道，“是我请求母皇让你来送我最后一程。”

        赵瑜不知道赵琏又是发的哪门子疯，最后一面不见自己的夫郎，不见自己的女儿，也不见自己的亲妹妹，居然要见她，还把她拖下水，她当场生吃了赵琏的心都有了。

        赵琏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赵瑜，“我知道你在怨我，可是你最怨的不是我逼宫，现下又把你喊过来见我，你最怨的是我逼宫的时间，为什么要选那个时候，如果晚一点逼宫，最好是能在你到益州当了刺史之后再逼宫，不管是成是败，你都可以远居千里之外，无畏皇城的纷扰。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根本就去不成益州。”

        赵瑜抬起头，生气地斥道，“如果不是你乱出岔子，我现在还在宫里安安稳稳地待着，只要明年顺利成婚，我怎么会去不成益州？”

        赵琏闻言哈哈大笑，周围一片阒寂，宽阔的囚室里回荡着她的笑声，“九妹啊九妹，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天真无暇，你真的以为只要你不争不抢，就可以当个逍遥自在的王了吗？你以为自己无权无势，不显山不露水，低调做自己的九皇女，就没有人会注意到你了吗？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你早早没了父君，母皇也不给你找个养父，为什么你不受宠爱却没有人欺负你？为什么你能在宫中育稻种却没人发现？真的是因为你表现得过于无害吗？”

        赵瑜不是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可是实在是琢磨不出答案，她也不知道到底会有什么人愿意在背地里默默帮助她。

        “你肖先祖，太皇太君在世的时候，众多皇孙里最喜欢你，临薨逝时，还拉着母皇的手让她多庇佑你。”

        赵瑜尽管是胎穿，但婴幼儿时期大脑发育不全，她记事不多，可赵琏说起太皇太君的时候，她的心里涌上一抹亲切感，隐隐约约有道模糊的影子温柔地抱着她。

        尽管如此，赵瑜还是发现了逻辑漏洞，“既然太皇太君让母皇庇佑我，益州不比长安安全得多？”

        赵琏摇摇头，“你总是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太皇太君的庇佑哪里只是为了保你的命而已。”

        赵瑜神情古怪，“难不成还能把你废了，让我当太女？”

        “母皇从前可能没有这个心思，可现在嫡女都没了，她难免会想起太皇太君同她说过的话。”

        赵瑜觉得赵琏在发什么春秋大梦，还不如直接幻想她自己能够顺利逼宫登位来得实际。

        “不然她为何会同意让你来鸩杀我，你明明没有做过任何错事，也没有在朝堂之上出过彩，她为何要将如此大事托付于你？”

        “帝心难料，我怎么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什么，”赵瑜手背青筋暴露，忍不住嘲讽，“倒是你，为什么非要我来，你想让我陪葬还不简单，利用你余下的势力往我饭菜里下毒，我当下就能上西天，不至于如此大费周章。”

        赵琏不解，“你我无冤无仇，你还多次施助于我，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要害你？”

        到底是玩政治的心脏，睁着眼睛说瞎话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赵琏本身就无意，赵瑜不知晓，但她知道自己要被赵琏这个王八蛋给气死了，这鸩酒哪里是给赵琏喝的，摆明是给她喝的。

        “我不会害你，你是我的九妹，众多妹妹里，除了三妹我最喜欢你。倘若我能顺利登位，即便你在益州，我也会把你召回来。益州太小了，它容不下你，只有偌大的长安才能放得下你。”

        赵瑜莫名其妙，“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你听得懂，不要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赵琏走了过来，身处监牢，依旧把头发梳的整整齐齐，脸上不见半点污渍，腰背如松直，她还是仿佛朝堂上那个手握大权傲视群臣的太女。

        “只凭借水经图和地方志，就空手把陈江堰画出来，还一并附上破山破石的技巧。寻常的人又怎么会沉下心思，努力多年育良稻，结下的稻穗重手极了。你可能不知道，我遇到的棘手问题，都会夹杂你弘文馆课业，每一回你都回复得特别漂亮，柱账算法轻而易举算清了户部的旧账。治水、治旱、治蝗、治疾真是样样解我燃眉之急。”

        赵瑜恍然大悟，她说怎么她的课业奇奇怪怪，本来只是简单发表自己的意见，却被师长打回来要求重新写，写得太少还不行，硬是她把方方面面都写全。她抓耳挠腮半天，只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把自己看过的治理经验结合当朝的实际都写上，原来是被师长借花献佛去了。

        “你有鸿鹄之才，不该只做一只燕雀。”

        赵瑜觉得赵琏大概有什么毛病，见不得没有理想的咸鱼躺平。

        “我需要你，大夏也需要你，所以你不会去益州。即便我不逼宫，颜舒也会上奏母皇，赐你官职，把你留在长安。”

        颜舒，当朝尚书令，在弘文馆主要教授时务。

        赵瑜怎么觉得被赵琏这么一讲，自己好像也能参与上头几个皇女跃跃欲试的夺嫡呢，自己仿佛蛮有当皇帝的潜质，但想归想，做归做，背靠太尉的五皇女指不定一刀就能砍死她。

        “你不是疑惑我为什么不见家人，却要见你吗？经此一役，我总算明白了，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但大柔非柔，至刚无刚。我本想上位后，借机瓦解掣肘皇权的世家望族勋贵，可我已经没有机会了。但我知道，如果给你机会，你会趁机除了这些硕鼠蛀虫，但你与我不同，你更谙善下之道，比我更容易成功。也唯有你，才愿承我的这个意。”

        “如果我不答应呢？”

        “你会答应的，即便你嘴巴上不答应，你的行动也会答应，你比我更爱这世上的人。”

        说罢，赵琏扬首饮下鸩酒，她的目光中充斥着朦胧的温柔，“三妹让我转达一声，她很喜欢那支箭，谢谢你。”

        昏暗的烛光刺得赵瑜的眼睛生疼，她不知为何视野逐渐模糊，脸上溢着两道湿热的痕。

        她踉踉跄跄地从里面走出来，天际被傍晚橙灰色的云朵笼罩着，天穹之间的界线被屋落横分竖切，蝶群在白花上翩翩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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