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沙场美人恩(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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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崖山并不是一座山,而是一条完整的山脉。东西延伸极广,中有险峰无数。以此山脉为界,南梁北燕,隔山而治。近年来北境虽无大的战事,但是小摩擦不断,情形却并不轻松。其中一段山脉离光北军滦城大营极近,赵子义早把这一带地形摸得一清二楚。哪里能藏人,哪里打伏击,不用地图,全在他脑子里。
时值深冬,目不见翠色,耳不闻鸟鸣,虽未下雪,也是苦寒萧瑟的景象。赵子义换了便装,骑了一匹健壮的黑马进了山谷。
赵子义自觉要对付自己不算什么容易的事。他身边人多眼杂,而且个个警觉,心眼堆起来跟马蜂窝差不多,要想不动声色靠近他绝非易事。
来的这一群人,要吃喝拉撒还有粮草辎重,最重要的是还带了雷火弹,动静一定不小。赵子义心中将山上大大小小的能藏人的地点盘算了一个遍,大致筛出了几个合适的,便准备先去最近的一个碰碰运气。
他策马探了三四个山谷,还是一无所获。
还有最后一个。
他继续在山间乱窜。日头高了,晒得人暖洋洋,甚至有些懒。赵子义吸了口山间清冷的空气,史无前例地想念金陵城,尤其是热闹的燕栖楼。烟火人间,歌舞升平,直舒服到骨子里。一想到这里,鼻尖似乎又浮起了游丝一般的酒香。
赵子义薄薄的嘴唇不自觉地勾起,映着午间的暖阳,好看得几乎有些令人恍神,只可惜山中无人欣赏。
最后一个山谷,依然如前面几个一样,四野阒寂,杳无人烟。冬天枯黄的叶子残枝落了一地,生火做饭倒是方便。赵子义下了马,站在空空的山谷中央,几乎要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这个山谷离水源近,但是不够避风,好在有个能藏人的山洞,说起来不算是上佳的地点。赵子义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山洞,没有立刻行动。洞外看不到有人活动的痕迹,里面能有什么?
赵子义觉得有些丢人,正想着要是蓝瑛真的派人来了,看到他一个人傻呆呆地站在山谷里,大概要成为全军一年的笑柄。
自家将军以身为饵深入敌营,结果没头苍蝇一样在山里一通乱窜,毛都没抓到一个。
赵子义无奈地搔了搔头发,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山谷,自嘲地边笑边叹了口气。就这一叹气的功夫,他突然闻到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
这味道实在是太熟悉了。每次从战场上下来,他都要花好长时间才能洗掉这一身的血腥味。
血腥气被风一吹,变得若有若无。赵子义心头立刻升起警觉。他环视了山谷一圈,才贴着山壁小心进了山洞。
洞边一团枯枝。赵子义一脚踢开,果然在下面发现了烧火的痕迹。有人来这里处理过,但只认真处理了山谷中的,或许是时间紧张,山洞中十分潦草。
山谷中线索有限,他绕到谷后的水源处,瞬间便惊出了一声冷汗。
这里没什么大河,只是一条清溪,冬季又是枯水期,水流不大,深不及膝。几具黑衣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里面,身上伤口向外翻起,露出的血肉被溪水泡得发白。血已经几乎流干了,溪水中只剩极浅的一点红色,血腥气也被冲得淡了。
饶是赵子义看惯了沙场,见到这种场面,心头也是一阵发寒。
是她吗?
他紧紧盯着溪面,眉头拧成川字,心头一时滚过千头万绪。
他还没想出个头绪,突然身后响起一片急促的马蹄声。
赵子义的马还留在山谷里。他身前是一片开阔地,既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更不可能靠着两条腿跑过马匹,身后则是一个葫芦状的山谷,此刻已经被燕军填满。
赵子义转过身,发现自己背后是一群死人,眼前是一队活人。只可惜这眼前的活人,比背后的死人更不招人待见。
“赵子义,还真是久违了。”来人不多,二三十人身着薄甲扇形排开,身背统一制式的长刀,腰悬轻弩,神色肃穆。他们的眼神就像是蓄势待发的箭矢一样,紧紧盯在赵子义身上。
是真正的死亡的压迫感。
赵子义眼神扫过面前众人,脸上却并未露出什么恐慌之色。他活靶子一般站在中心,却是没有一丝示弱。“尤素?倒不知道是什么风把北燕镇南王吹到我大梁的地界里来了?”
“大梁的地界?赵将军别着急,很快就是我大燕的了。”为首一人名为尤素,正是在边境上与赵家争斗数年的大燕镇南王。“只要你死了,莫说苍崖山,即便是金陵城,不也任我来去?”
尤素长得薄唇鹰鼻,一笑更是显得十分刻薄恶毒。
二皇子这帮人一次次失手他并不奇怪,毕竟他从来没有寄希望于这帮乌合之众。但是赵子义即将回到滦城大营,如果再不动手就更难找到机会。
这个纠缠他近十年的心病,值得他冒险一次。所以他才带了精锐来到跟二皇子的人约好的山谷,谁知竟然碰上了落单的赵子义。
周围人渐渐形成了合围,却不敢妄动。曾经败在光北军手下的惨痛经历既让他们跃跃欲试,又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两种冲动在他们头脑中反复拉扯。
赵子义站在中心,一手按上腰间长剑。他身量颇高,加上长年沙场中磨砺出的锋利,哪怕孤身一人身陷险境也释放着强烈的压迫感。
空气中飘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吸引着所有猎手心底最深处的杀戮欲望。
没有人率先动手。
尤素轻轻笑了一声,右手举起一挥,周遭所有人突然应声而起,数十柄长刀出鞘,直奔赵子义而来。
赵子义的剑却更快。
长剑带着寒光横扫,第一波人刚刚围剿过来便丢了性命。赵子义意在震慑,可是这些人仿佛不知道怕一般,又潮水一般围剿上来。赵子义只得回防,想找出对方破绽突围。
“尤素,别派这些小鱼小虾了,你我单打独斗。”赵子义刚刚砍了近处一个小兵的胳膊,又被两人纠缠住。
尤素依然高高立在马上。“你我都是带兵打仗的人,何必学江湖人的单打独斗。”
一拨人重新又围上来。此次尤素带来的皆是高手,不仅攻势凌厉,配合得当。赵子义如一尾鱼落进了刀海中,任他如何剑法超群,此刻双拳难敌四手,被一刀砍在后背。
赵子义不顾疼痛,硬是躲过了迎面攻来的两把长刀,在刀光中扭身反攻,将身后的人捅了个对穿。他心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尽快突围出去。
赵子义逃脱不得,心中反而越发生了狠,变守为攻。长剑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灵魂,长剑大开大合,但是剑风却越发狠戾,直攻命门。
近处几人似乎没有料到他变招突然,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抹了脖子。后面的人被他的杀意震慑,一时间也愣了一下。
就在这个档口上,突然听到“砰”地一声巨响,临近水源一侧的燕兵被炸出了一个缺口。
“赵子义,上马!”竟然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她全身裹在宽大的黑色斗篷之下,巨大的风帽下面目不清,□□强健的黑马正是赵子义骑来的那匹。只见她涉水斜冲而出,撞开了缺口处的几个燕兵。
那只手纤细到近乎枯瘦,却极为有力。赵子义并未看清主人是谁,便本能地握住,借力翻身上马,瞬间便有一股好闻的草药香冲进鼻腔。
黑马跑得极猛,接上赵子义以后立刻“砰”地一下冲开附近几人,向尤素方向冲去,此处燕军最为薄弱。
尤素应变极快,初初听到炸雷声手已按上刀柄,此刻一刀挥出,直接砍向对方首级。
武将招式便是刀刀取人性命,毫无花招可言。
那女子却毫不示弱,迎着刀锋直直冲过去,同时素手挥出,一只发簪直袭尤素双眼。
尤素无法,瞬即变砍为挡。铛地一声,他只觉得掌心一震,长刀几乎脱手。一根乌木发簪竟然在刀背上留下了刻痕。
也是在瞬间,两人一马从尤素身边风般掠过,带着浓烈的血腥气。
本是格杀对方于荒山,却变成了眼睁睁放人离开。尤素绝不轻易善罢甘休。“追!决不能让他跑出苍崖山。”
剩余的燕军闻言立刻上马准备追击,却又听“砰砰”两声,那人再次丢出两颗雷火弹。烟雾和嘶鸣声同时升起,几匹战马被炸断了腿,剩余的也多有擦伤受惊,竟一时间无法组织追击。
“放箭!”
乱箭齐出,但是两人却已经远在射程之外。
苍崖山山腹中地势复杂,岔路丛生,好在赵子义是个十足的地头蛇。
“前面往北绕到小路上。”两人一骑钻进一条几乎看不出来的小路上。
后面的尾巴紧跟不舍。
也不知道赵子义往后扔了个什么,突然间身后一片人仰马翻,地上平空出现的大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设好的。这山上并不干净,这些陷阱机关还不知有多少个。
“前面岔路往西走。”失血赵子义眼前有一点花,声音也不自觉弱下来。赵子义觉得脖子似乎已经撑不住脑袋,勉强指了个方向。
策马者也不矫情,立刻按照他的指示行事。
“前方转弯处弃马,这附近有山洞可以藏身。”黑衣人从谏如流,翻身下马,赵子义却几乎是滚下马。
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他,那双手骨节分明,十指纤长,只是此时染了不知道是谁的血,脏得几乎看不出颜色。
“赵子义,山洞在哪里?”那女子声音清冷,但却莫名地熟悉。
“那边走。”赵子义往旁边抬手一指。拨开枯草,居然有一条几乎称不上路的路往山下延伸去。
黑衣女子立刻取下马上包裹,打马让它继续往深山里跑。扶着赵子义顺着山路往下走。往山下的方向正好是视线的盲点,加上附近杂树怪石交错,确实不容易发现。
此时赵子义只觉头重脚轻,眼前似有万千颜色。既然确认了对方为女子,赵子义自然不好靠在对方身上。那女子却并不避嫌,直接架起赵子义左手绕过脖子。
果然如赵子义所说顺利找到山洞。
进洞后,赵子义支撑不住,侧靠石壁喘息,身上的伤火辣辣得疼。“我没事,先处理洞外痕迹。”
那女子行动谨慎且干练,将一路的血迹掩盖并寻了不少干柴回到洞中。
她迅速生了火,走到赵子义身边。“赵子义,你觉得如何?让我看看你的伤口。”此时赵子义已经没有了反应,仿佛是陷入了昏迷之中。
“喂,醒醒。”她语气里有明显的担忧和焦躁。
黑衣女子将他扶正,蹲在他身侧想要为他检查伤口,不料一只手却碰掉了她头上的风帽。
“最难消受美人恩,姑娘如此大德,难不成是要赵某……以身相许?”手无力地垂下,赵子义侧脸看向她,嘴唇是失血后的苍白,嘴角却还噙着戏谑的浅笑。
映入眼帘的女子说不上是多么绝色。她下巴尖尖,眉眼狭长,面色透着不健康的白,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她脸颊上还有没来得及清理的血迹,整个人仿佛是一朵被血雨浸染过的霜花。
那双看向赵子义的眼睛里满满的焦虑还没有减退,又混杂上了错愕惊慌等情绪,映着火光,现出琉璃一般的光彩来。
赵子义心里突然就抽了一下,神使鬼差地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替她擦掉脸上的血迹。
“啪”地一巴掌打在脸上。她的手虽然瘦,手劲却十足,掌心的薄茧划过脸皮,右脸火辣辣地疼。
“别废话,转过去。”沈雁北的声音很轻,赵子义乖乖配合。
他整个后背几乎被血水打湿,万幸的是伤口虽然狰狞却只皮外伤,但并未伤在要害,只是失血略多。
这样都不肯消停。沈雁北心里骂他。
血已经凝固,衣服几乎将伤口糊住,撕下的过程相当于将伤口重新撕开。沈雁北手下尽量放轻,却还是听到赵子义的吸气声。
赵子义武人身材,四肢修长,宽肩蜂腰,掀开衣服可以感受到肌肉隐隐的力量,却不似想象中魁梧。
山中渐渐开始飘雪,沈雁北从包袱里取出干净布条,在包袱中取出水囊。打开后山洞中立刻酒香肆溢。她用碎布蘸了酒,准备为他清洗伤口。
这味道赵子义魂牵梦绕里多日。“哎,别…这么好的酒,这样多可惜。”
“你若是想死,我倒不介意用这壶酒祭你。”沈雁北没什么好脾气地道。
“哈,嘶。”赵子义本想笑笑,又似乎牵动了伤口。
“知道疼就别乱动。”沈雁北蹲在他一侧帮他处理伤口。她的声音透着森然的寒意,跟幼时记忆中全然不同。
他背上新伤口覆着旧疤痕,此刻看来愈显狰狞。沈雁北浑然未觉一般,只是低头为他包扎伤口,动作利落干脆。
打结的时候沈雁北故意用力一勒。赵子义闷哼一声,把所有痛苦压碎在喉咙里。可是他紧绷的肌肉却在无声宣泄着此时的痛苦。
到底也是血肉之驱。
赵子义侧靠在山壁上,半侧过脸,想尽力看看那张有些陌生的脸。
失血和疼痛都在消耗他的体力,眼皮止不住地打架,眼前人越来越模糊。在他彻底丧失意识之前,蚊音一般的声音问道:“你真的是沈雁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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