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陪你

逝川直到回到了家，爬上床，手都还在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柯莱恩。

        她不敢相信，区区十几月分前，她都还在跟柯莱恩的儿子说话。

        哪怕是基地历史通识课长年摸鱼的逝川，也知道柯莱恩和他代表的曙光派意味着什么。

        其实，单单曙光派，并不足以成为帝国人人谈之色变的存在。自帝国成立伊始，帝国的政权就一直被航海派、曙光派和守望派三方瓜分。航海派的激进，曙光派的守旧，守望派的中立，将帝国这座大厦始终维持在微妙的平衡之下。

        直到二十多年前柯莱恩登上曙光派领袖的位置，执掌帝国最高代理权。

        他执政期间，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改革的风向则是旗帜鲜明地指向了曙光派的加盟宣言：入此门者，必以全力换曙光重临。

        可即便是曙光派内部，亦对柯莱恩——这位一向保守的曙光派里难得一见的铁腕领袖颇有微词。曙光重临，说着简单而唯美，可生在科技已臻于完善的自由纪元的人们，又有几个人真的愿意回到那个诸事不便的曙光纪元呢？

        让柯莱恩真正成为“帝国的罪人”的，是他对帝国延续半个多星历的“文娱特许制”匪夷所思的挑战。

        自上次苏我嘲笑逝川不懂基本的历史之后，逝川便留心去了解了一下帝国文娱所剩无几的历史原因。

        这一切都要追溯到遥远的航海纪元中期，这“文娱特许制”，委实不是帝国的首创，而是人类遭遇近乎灭绝的灾难之后，为避免再一次危机而共同签订的契约。

        取消“文娱特许制”，是向人类文明存活的根基叫板。

        那是一场持续了近两个星历的战争，人类全部的精神网络被击得溃不成军，75的人口在战争中沦为了没有思维也没有情感的活死人，曙光纪元的文娱产品一夜之间成了无人敢碰的精神鸦片。

        人们发现，接触文娱产业越少的人，对抗精神腐蚀和冲击的能力就越强。为了保留人类文明的火种，守望派的先辈们自愿请命，在与世隔绝的宇宙空洞里生活繁衍。他们将一日日忘却外界的一切，而他们的后代，将成为拥有完全纯净精神的新型人类。

        后来的史学家们将他们称为“冥想者”。后来，就是这群“冥想者”，带着无懈可击的精神网络，收复了人类失去的领土，一步步重建起今日庞大的信息网。

        只是这信息网上，再没有曙光艺术的容身之地。作为曙光纪元唯一遗存的音乐，则被航海派带着虚拟乐手的始祖，智能001号，以帝国垄断为代价得以在人们的生活里被保存下来。

        一旦战争卷土重来，帝国便可将虚拟乐手在信息网上留下的数据通通清空，以确保人类精神网络的无懈可击。

        守望派，是邬家的前身。而这场发生在人类精神领域的无硝烟战争，史称“二维入侵”。

        是的，那个时候，人类的对手，是来自二维空间的文明。那也是人类第一次接触到三维以外的世界。此后，大航海纪元定格成史书上惊心动魄的章节，在一代代的淘洗中慢慢灰化成古老的记忆。人类征服了整个宇宙，帝国在星河之上立下手写的碑文，可人类却始终摆脱不了恐惧，因为在空间之外，或许有他们想象不到的敌人。

        也正是因此，航海派的先辈们成立了“龙渊”计划，一代代时空学者殚精竭虑，只为找到一双能跨越时间与空间的眼睛。

        而柯莱恩，甚至叫停了“龙渊”计划。直到十几年前航海派发动政变，守望派以沉默宣誓立场，柯莱恩与他的曙光派电光火石间失去了全部的权势。曙光派成员大多趁机倒戈，与航海派签订了极度不平等的条约，让出了大部分的元老会席位。

        就此，帝国的三大政党，实际只余两家。

        柯莱恩带领精锐登上了驶向时空裂隙的飞船，从此音讯全无。

        “龙渊”……

        帝国从未试图掩盖这些谈不上多光明的历史，基地的通识教材上也在第一时间收录了柯莱恩的“丰功伟绩”，鼓励学员们保留自己的理解与思考。可是，逝川想，自己当初听这段历史的时候，怎么就完全没有想到，促使柯莱恩做出这一系列反常举动的根源，或许就藏在那个神秘的“龙渊”里呢？

        再回想起父亲大人罕见的失态，逝川无比确信，“龙渊”便是她找出一切秘密的窗口。

        或许，已经有新的文明被发现了……

        逝川感到微微震悚，也不想睡觉了，翻身坐起，连上信息网查阅空间研究院的招新方案。也不知是万幸还是不幸，招新笔试的时间就定在了明天。

        “奇了怪了，小川你今天怎么这么晚还没睡？”苏我是出了名的夜猫子，深更半夜仍然活跃在信息网上，对此，逝川早已见怪不怪了。

        “对于曙光派，你怎么看？”逝川懒得跟她客气兜圈子，没头没脑地问道。

        “曙光派？”苏我也没让她失望，当即陷入了思考，过了好久她才慢吞吞地说道，“实不相瞒，我们学艺术的，或多或少都支持过曙光派。”

        逝川没有急着说话，陪流光走完整个第二阶段的她也早就不是艺术上的纯路人了，她有点理解了苏我话里的意思。

        那些珍爱着艺术的人，又怎么忍心看着曙光纪元斑斓的精神宇宙成为只能陈列在博物馆里冷冰冰的数据呢？

        “我有时候想，”苏我难得如此严肃，带着淡淡的哀伤与无奈，逝川虽然看不见她的脸，却能想象到她正双手撑着下巴，嘟着嘴，满脸受了伤般的无辜，“在文明的生存面前，如何生存，真的一文不值吗？”

        逝川等待着她的后文，可苏我却不往下说了，语气骤然活泼脱线了起来，让逝川几乎怀疑她被盗号了。

        “喂，你突然问我曙光派，难道说，流光是曙光派的人？”

        逝川感觉自己的汗毛一下子全部站起来跳起了舞，她强装镇定地说：“喂，话可不能乱说……”

        可苏我却哈哈大笑着下线了。

        “那老头子发什么疯？”逝川万万没有想到她的父亲竟然能无耻到这个地步。为了参加空间研究院的招新笔试，她特意起了个大早，却在报名点被通知她不能参加。

        “不好意思啊，逝川小姐，”负责检录的研究员早已被院长嘱咐过，一眼便认出了这位统战部的大小姐，“您的父亲专门叮嘱过我们，不能让您来我们研究院。”

        “他凭什么？”逝川目瞪口呆，“选什么职业方向不是我的人身自由吗？”

        “但是我们研究院是特殊职业，”研究员给逝川展示了空间研究院的职业分级：日耀级。他一摊手说，“所有日耀级的职业需要征得监护人的同意，您的父亲没有做错。”

        逝川这才想起日耀级职业的特殊性，愤愤不平道：“不过是一个研究院而已……”

        “但是我们研究院不仅有理论向的岗位，还有高危的应用向，今年的招新名额基本分在了应用岗上，”研究员很耐心地给逝川解释，“老实说我们也很少招独生子女进应用岗的。”

        他没有细说，所谓的空间研究院应用岗，实际就是“龙渊”团队的后备。

        “闹这么一出，搞得我更想去了，”逝川无奈地离开了招新处，与苏我通讯，“可是如果我在志愿申报上填了空间研究院，是不是也一样会被否决掉啊？”

        “这有什么，”苏我已经通过了文娱部首轮笔试，现在正在文娱部参加集训，声音模模糊糊的，“去找你爸说啊。”

        逝川摇摇头，她比谁都了解她的父亲。统战部里看着逝川长大的元老们都说他们的部长大人是个忠实的女儿奴，可逝川明白，她的父亲本质上是个绝对的暴君，他决定了的事情，无论怎样都不可能动摇。

        而在空间研究院这件事上，部长大人表现出了空前的强硬，甚至不惜让对艺术一窍不通的逝川进文娱部也在空间学上咬死不松口。

        前些日子，统战部著名女儿奴越海回家探望逝川时，恰好撞见正在阳台上皱着眉头做发声练习的逝川，逝川练得投入，以至于他走到背后都没有发现。中年老男人脑筋一转，断定逝川对比赛如此上心是奔着未然去的。一向对文娱部嗤之以鼻的部长大人于是连夜去文娱部搞了个抢先体验权，乐乐呵呵地拿回家，献宝似的送给了女儿。

        逝川对父亲的“觉悟”感到一阵无言，趁机试探他：“如果我说我不是因为未然，而是为了拿文娱部的特许……”没想到越海立刻积极响应：“你有梦想，爸爸当然要支持你！只要不去那劳什子空间研究院就行。”

        说着他还一脸惊喜地问逝川：“没想到我们家小川还对艺术感兴趣，不愧是我的女儿。”

        逝川早已对她不靠谱老爹见鬼说鬼话的属性免疫了，迅速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见鬼，她的父亲宁愿她这个未来的统战部当家去文娱部，都不肯放她去老牌的空间研究院。

        撞了什么邪了？逝川内心有点抓狂了。

        流光站在人来人往的传输站大厅，茫然四顾，好像是企图从陌生的人群中揪出什么熟人似的。

        他已经这样犹豫了整整两个小时了。每每下定决心握起拳头，毅然决然地走向自动售票处，却又在听到“您好，请问”几个字后又仓皇地逃离，一口气跑出老远，倚着大厅里的沙发喘着气，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来了。

        最深入的一次进展也不过是在选站页面上点了c区，手便颤抖得不能自己，又慌里慌张地退了出去。

        搞得经过他身边的人都会狐疑地看他一眼，不明白这个年轻的大男孩为何脸上的表情时而悲伤，时而期待。

        也有好心人走到他身边问他：“小弟弟，你好像遇到麻烦了？”

        流光却只是呆呆地看着对方，不知道如何描述自己的处境。

        流光很想去见他的大哥。

        在母亲疯了之后，大哥便是他在这片星河之下，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了。

        父亲说的没错，总会有一天，他想起大哥的存在时，第一时间涌现出的情感不再是幼年时时环绕心头的嫉妒，而是温暖和满足。

        可流光又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去见他。

        虽然大哥是父亲多年来心心念念，真心爱着的儿子，可大哥几乎没有在父亲身边生活过。换言之，对于父亲和流光发现的真相和他们的事业，大哥一无所知。

        他和流光所能见到的无数普通人一样，没有被曙光照耀过。

        他们见了面，能说些什么呢？他们有同一个未曾尽过为父之责的父亲，有同样充满坎坷与孤独的童年，却不曾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哪怕极浅的回忆。实际上，在他们之间，有的，只是信息网上一个冷冰冰的判定：兄弟。

        甚至还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罢了。

        逝川发来的信息打断了流光的犹豫：“流光？你还在b区啊？你昨天晚上不是说要去c区的吗？”

        “逝川，我……”流光感觉自己的心里酸酸的，他有太多的纠结和委屈，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昨晚之后，逝川在他的心中，有了俨然不可撼动的特殊位置。这个女孩毫无芥蒂地接受了他的身份，这份信任和包容，值得他以全部的精诚回报。

        “还在犹豫啊？”逝川是何等冰雪聪明的女孩，立刻猜到了流光这番欲言又止的含义，笑了起来，“反正我现在也没事，不如我陪你去吧。”

        多年后，逝川和流光终于被命运送到了河流的两岸，对彼此亮出刀剑。在那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有人问已经是重新崛起的曙光派的领袖，且成为了战争最大功臣的流光：“当初，逝川以注射‘忘川’为条件要挟你的时候，你是因为什么才这么爽快地答应下来的呢？”

        彼时，流光笑得风轻云淡：“因为最开始，是她先选择了无条件地支持和相信我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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