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大哥

“原来c区是这样的啊。”两人下了传输光阵，走出大厅，站在了c区更为明亮刺眼的阳光里，逝川环顾四周，感叹道。

        他们所在的b区是帝国的行政中心，各部门包括元老院的所在地，是老牌的贵族了，因此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身雍容和傲气。无论是布局还是建筑风格，都是闹中取静，有意无意地显出几分古典和淡雅。而c区是帝国的商业金融中心，最为繁华的星段。如同初出茅庐便崭露头角的年轻人，张扬而喧哗，恨不得把全部的财富都捅到来者的面前。

        一座座蜗牛型的房屋被挂成一长串，自高空向下一字排开，在风中微微摆动，像一串被放大的风铃。地上，一座座摩天大楼竹笋般拔地而起，每一座都俨然一副要刺破苍穹的豪迈气势。各式各样的私人飞行器穿梭在大楼之间，川流不息，如同天空的指环。

        c区，将集约化、高效率和快节奏发挥到了极致的帝国商业神话。在b区出生生活的逝川，看惯了慵懒的老牌贵族气，其实对帝国的能量一无所知。

        在新的纪元，人们依然相信速度和效率的永恒价值。

        “在曙光纪元，也有这样的大楼啊。”逝川仰头极力想要望到眼前这只钢铁巨兽的顶端。

        “自由纪元里的我们，依然是人类啊。”流光明白她的意思，耸耸肩。

        “如您所料，小姐今日去了空间研究院的招新会场。已经按照您的意思拒绝了。”

        “小川什么反应？”

        “小姐……很快就离开了。”

        “离开了？这可不像她。去查一查她接下来的行程。”

        “部长，小姐现在在c区，与一个名叫流光的少年在一起。您知道的，流光就是……”

        “c区？”神武的部长大人霍地瞪大了眼睛，仿佛想起了什么要命的事，一把拨开一脸莫名其妙的手下冲出了办公室。

        逝川与流光已经查出了云螭联系流光时的ip地址，摸到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大楼下。

        即使是在遍地黄金，纸醉金迷的c区，这座大楼也依然显得气势恢宏，宛如雄踞于山巅的百兽之王。

        流光坚决不肯主动问云螭要地址，逝川也不知道他在腼腆些什么。

        “你的大哥，好像很有钱。”逝川再次手搭凉棚，眯起眼睛望向穿云而立的大楼，楼身上爬着闪闪发光的大字“深蓝集团”。

        “大哥的母族是有名的商业家族，”流光一点也不意外，只是紧张地吞了吞口水，但有一些他了解到的事实他却不能说与逝川听，那就是他大哥的母亲去的早，大哥的童年，亦是在无人照拂、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度过，“深蓝集团是c区少见的科技向集团，你应该不会很陌生。”

        逝川微微点头。在时间旅行技术尚且在发育期的时候，深蓝集团力排众议，在业内几乎所有人都等着看笑话的情况下大力投资时间回溯技术，抢占了时间旅行行业的龙头，如今更是已经成为了难以撼动的业界首席。

        正因深蓝集团的先见之明，时间科类的尖端技术实际被他们垄断，b区的时间研究院才在名声和学术上都被同类的空间研究院压了一头。

        “哎呀，你看你，”逝川这才想起了一个关键问题，“这深蓝集团这么大，我们上哪儿去找你大哥啊？你还是和他联系一下吧。”

        流光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紧张的捏着拳头，听了逝川的话，他如同被宣判了死刑，一下子耷拉起脑袋：“啊？”

        可即便如此，他眼中的小太阳光芒也丝毫未减，一闪一闪地冲逝川眨着。

        逝川都被他的可怜样逗笑了：“这有啥好害羞的嘛，不管怎么说，他是你大哥呀。你不见外的话，我帮你联系他？”

        流光赶紧缩了缩脖子：“不不不，麻烦你来已经很过分了，怎么能让你帮我联系他呢。”说完，他闭上眼睛，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我联系他就是了。”

        “大哥，我是流光，我在‘深蓝’的门口，你现在有空吗？”

        流光颤颤巍巍地按下了发送键，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连脸色都苍白了几分。逝川被他的大反应吓到，有点担心地摸摸他脑门上的汗：“有这么害怕吗？你这搞得，要不是知道你和你大哥根本没见过面，我都怀疑你有童年阴影啦。”

        流光被她说的一噎，赶紧咳嗽一声掩饰了过去。

        云螭回复得意外的快：“小光，你来了？等着，我马上来！”

        “哈哈，小光，”逝川马上抓住“重点”，得意而又莫名有几分畅快地笑了起来，“和我是同一款命名套路嘛。”

        流光一脸无奈：“别笑了，小川……”

        他的话还没说完，卡在了喉咙里。

        不愧是以效率著称的c区，大哥说的“马上”，真的就是“马上”。

        迎面走来一个年轻的男人，在他的瞳孔里一寸寸地放大，连每一根在空气中飞扬的发丝都清晰可见。

        “父亲。”他模模糊糊地想着，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将他死死地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好像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权了。

        直到“父亲”彻底占据了他的视野，把温暖的大手放在他的头顶，轻轻地抚摸着他。

        他猛然从梦中醒悟，再抬头看那男人的时候，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视线。

        男人亦是如此，满眼泪水地凝视着他。

        “大哥……”挤出这两个字似乎耗尽了他毕生的精力，他的嗓音沙哑得像是已经两三年没有说过话。

        在他平生第一次握起如铁的决心，亲手删去自己前十几年的人生记录，逃出那个与世隔绝的角落，回到久违的帝国阳光里的时候，那么多的苦，那么多的委屈，呼啸着将他淹没，他多么希望有人能站在他的身后，抱住自己，让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哭一场。

        现在，那个人来了，有与父亲堪称一模一样的容颜，可他却再也哭不出来了。

        逃离那里的时候，流光18岁。按照曙光纪元的习惯，他已经长大成人。

        逝川在云螭出现的第一秒便兔子似的跳走了。流光还在她旁边的时候她忍着没说，其实父亲大人的信息已经催命般轰炸了她的个人终端。

        “小川，回来。”

        “不要相信你旁边的这个男孩，回来。”

        逝川完全能想象到父亲在说这句话时的神情，深潭微澜，平静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可逝川扭头看了眼流光，少年的泪沾湿了早晨透明而略显无力的阳光，他用力擦去泪水，双目熠熠生辉。

        那么多的痛苦，在他的眼底无声无息地熄灭，余下温和而明亮的光芒。刹那间，似乎有如茵的绿草在他脚下铺展开来，草上有光滑过，掀起满目蝶飞。

        于是逝川悄悄地冲看不见的父亲比了个鬼脸，蹦蹦跳跳地回到了流光身边。

        她其实早就猜到，这个少年的身上，有她不知道的往事。可那又如何，流光以后的路，她尚且有机会一点点陪他走过。

        痛苦生来就是要被忘记的，而未来必须值得期待。

        逝川回到流光和云螭旁边的时候，这两兄弟已经跟没事人一样，勾肩搭背，微笑着看着蹦蹦跳跳的逝川。

        “这些年，苦了你了。”逝川走后，云螭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幼年被劫持的弟弟，时至如今，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早已不是岁月那么简单，还有他们谁也抗争不了的命运。他想了半天，只能憋出这样一句苍白的话。

        流光摇摇头：“大哥一样辛苦。都不必说了。”他看着眼前的大哥，几乎不敢相信命运的神奇。大哥与他记忆里的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更年轻一些。刚毅的剑眉，轮廓分明的下巴，还有那双深灰色的眼睛，入骨的冷漠里夹杂着几分细微难辨的柔软，如同父亲再次站在了他的面前。

        只不过记忆里，父亲从未对自己露出过这样温柔包容的目光。

        这么多年无依无靠，在“深蓝”这样显赫的家族里沉浮，大哥，也一样不容易吧？他在漫长无望的少年时代里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他曾爱过谁，被谁爱过，他在学会爱的过程中又经历了怎样的恩慈与辜负，才能笑着说起那段过往，成长为今天这样温和柔软的人？

        流光不敢去想，正如他亦不敢去回忆自己的童年。

        云螭轻轻为他擦去眼角的泪痕，自己的眼角却又一次湿润了：“我知道父亲有苦衷，只是……我们都对不起你。”

        流光也不知道怎么说，继续摇头：“我……从未怨过父亲。”

        云螭为年少的弟弟的懂事惊讶地愣了一下，然后用力握了一下流光的手，这个比他小9岁的弟弟，也已经有了一双成年人的手，他看着流光的眼睛，轻而坚定地说：“我也是。”

        逝川来了，两兄弟心灵感应般同时闭上了嘴。他们明白，往事都不必再提了。

        “进行时间旅行的人，会因为旅行中的举动，改变现在与未来吗？”云螭充当起了导游，带着流光和逝川参观起了深蓝集团，逝川也尽职尽责地做起了好奇宝宝。

        “通常这是很难避免的，”云螭为她解答，“因此，我们在为客户制定时间旅行方案时，会充分考虑旅行者在旅途中可能做出的对未来有影响力的行为，从而生成方案风险指数评级，影响过大的方案将不被允许。时间旅行仍然是现在最具不确定性的旅行方式，每一个希望进行时间旅行的人都要申得时间管理局的同意。”

        “哇，要是我也能进行时间旅行就好了，”逝川把双臂叠起垫在脑后，故作夸张地惊叹道，“要不是我在精密设计的毕业考试中不小心丢了那3分，‘星河’奖章必然是我的呀！”

        云螭被她逗笑了：“你们这一届，不是没有‘星河’奖吗？”

        “想必是因为优秀的我眼看要错过‘星河’奖，基地才……”逝川再接再厉，继续吹起了牛。

        没想到一直沉默的流光忽然忍不住出了声：“你错过‘星河’奖，是因为我。”

        逝川和云螭都没想到他会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一下子愣住了。云螭一脸疑惑地问流光：“小光，你是开玩笑吗？你根本没念过基地呀。”

        逝川也把目光投向了流光，却惊讶地发现流光已经自己缩了起来，别扭地避开了云螭和逝川的目光，连眉梢上都挂着懊恼。

        逝川赶紧给他打马虎眼：“哈，流光，你可别逗了，你连基地的人都不是，还想影响本学霸？做梦呢？”

        流光闷闷地应了一声，不说话。

        返程时已是夜幕低垂，逝川和流光在大厅等候时，逝川没忍住问起了白天的事：“流光，你早上说你……”

        其实逝川不用问，便已经隐隐猜到这便是本届“星河”奖缺失的真相了，流光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更何况是在那样的情形之下。只是她怎么也想不通，没有在基地学习过的流光，为何能拿下基地的最高奖项。

        流光轻轻地叹了口气，告别云螭后他就总是叹气。下午的时候云螭问流光愿不愿意留在c区，与他一同经营“深蓝”的时间帝国，流光想也没想就拒绝了。逝川惊叹于这个少年的坚定，毕竟那可是“深蓝”，云螭的邀请是打开未来金色大门的钥匙，流光只要说一句愿意，便可坐享万人之上的巨大财富和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现在想来，流光的拒绝里，也并没有他表面那么干净利落，也是有过煎熬和挣扎的吧。

        流光又叹了口气，终是无奈地开口了：“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告诉你。”

        逝川微微有些震悚，流光在告诉她自己是柯莱恩的儿子的时候都没有太多的犹豫，却在这样一件似乎并无大碍的事上再三纠结。可逝川不介意。她亦有无法跟外人解释清楚的秘密。

        晚上的传送需求总是出奇的多，在繁华的不夜星系c区更是如此。

        逝川等着等着，一不留神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睡着了的逝川呼吸浅浅的，长发安静地垂下来，睫毛乖巧地伏在眼眶下。白日里的她有时欢脱闹腾，有时理性刻板，只有到了睡着的时候她不像白天里的任何一种样子，显得有些脆弱和孤独，像是沉睡在最深的海底。

        奇怪，她明明在父亲的宠溺包容中长大，成长的道路上又不乏友人陪伴，可她的内里，却仍然像是一个渴望爱的孩子。

        流光默默地捞了一大把云状物捏成被子，轻轻地盖在了逝川身上，有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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