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总体来看，这场演出的效果不如彩排，不过观众反馈倒是很热烈。

        从商业活动的角度上来说，演出目标已经完全达到了。炒作也有及时跟上，打出战火中归来的小提琴家的名头，就硬抬一波莫云祺的身价，也扩大后续巡演的影响力。

        不过这些和莫云祺没什么关系。他刚回到后台，祖君华的助理就过来帮助他快点走。小提琴也不用带，后台都交给徐芊芊来善后。

        莫云祺跟着助理走出演职人员通道，外面已有一辆银色的商务车在等待。

        祖君华有跑车，这公司里人人知道。但他号称推崇低碳生活，平时不太开车，代步工具上也选低调的。

        助理拉开侧门，祖君华已坐在车上，叫莫云祺快上来，坐他旁边留好的位置。

        莫云祺当然坐下，皇太子的意志是不能违背的。

        商务车从停车场驶出，沿辅路绕了半圈，回到音乐厅前门。

        观众正在退场，一层一层，像退潮的水。在那些无限重复的脸庞中，莫云祺突然瞥见角落里一个浅蓝色的身影。

        站在昨天那张nba的海报下面，夹着烟，来来回回的走。

        如果边上没有祖君华，他就会让司机停下来跳车了。可是祖君华太好奇，他也想知道吸引莫云祺注意力的是什么，那莫云祺只好不让他知道。

        “看看自己有多红。”莫云祺坐直身体，面无表情地开玩笑。

        祖君华爽朗地大笑起来，露出八颗雪白的牙。

        “还会更红。”莫云祺的回答明显取悦了他，他如此笃定地说。

        车停在一栋合金和玻璃包裹的独栋房子面前。前厅空荡荡的，只有前台和几扇对称排开的电梯门。

        祖君华选定其中一台，电梯送他们到三楼。

        昏暗的房间里迎出来一个大约四十岁上、穿着西便服的白人精英，和祖君华热情拥抱问候，又和莫云祺握手。

        房间非常大，布置也很奢华。真皮的沙发座柔软而有光泽，墙边立着两排顶天立地的酒柜，里面一层层，叠满了看不懂名字的洋酒。窗下的角落，放着一架三角钢琴。水晶吊灯昏暗，烘托柔和友好的氛围，但又不至于真的看不清。

        莫云祺总算是自在一点了。至少现在祖君华可以和发行商先生相谈甚欢，他只要履行自己作为挂件的职责就好。

        不声不响，偶尔响应气氛地吃点东西。在主人公们要干杯的时候举杯，在主人公们叹气或者高兴的时候发起举杯。

        但要注意，少喝一点。他的酒量不是很好，牛饮四十度的威士忌，马上就会翻车。

        因为后面还会有节目。一般来说，在后来的某个时间点，他都会被安排表演一下拉琴。

        很像把家中的天价收藏品拿出来，在客人面前展示把玩的样子。

        而今天，为了配合莫云祺日渐看涨的身价，他的发行商伙伴也准备了绝不逊色的金牌乐器。

        酒过三巡，一个沉重的金属箱子被抬上来。老商人将手放在密码锁上，卖关子似地看向莫云祺：”这个箱子，是从三藩市送出来的。”

        像这种大佬，酒席间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发言。莫云祺本来已经有点晕乎，这会突然醒转，打起了全副精神。

        老商人呵呵笑道：“两个世纪以前诞生的名琴，现在会演奏出什么样的音色？我也非常好奇。”

        “这是海菲兹用过的小提琴！？”莫云祺脱口而出。

        海菲兹是二十世纪最杰出的小提琴家之一，也是莫云祺的偶像。他在自己最闪耀的黄金岁月里，使用的是一把来自小瓜奈利的小提琴。在属于海菲茨以前，这把小提琴已在多位音乐家手中流转，留下不少美名诗篇，但唯有来到海菲兹手中以后，这把琴丰富的音色才被完全发挥出来。海菲兹冰山一般冷静精准的演奏技巧，与冰层之下炽烈爆发的情感，与这把瓜氏小提琴的华贵音色交相辉映，成就了一个世纪的传奇。

        祖君华握着水晶杯，轻轻笑道：“汤达利先生想发行新的协奏曲唱片。新世纪以来，古典乐界始终缺乏标杆性质的人物，比如莫扎特的小协，甚至连勇于发起挑战的演奏家都消失不见了。”

        “你试试看。”水晶杯里的酒液黏着晃动，泛着琥珀流光，“汤达利先生欣赏你，也许会让你带走‘海菲兹’也说不定。”

        梦中大神用过的小提琴就在面前，说不心动是假的。

        但没有准备即兴上场，不是莫云祺的行事个性。两个多小时的演奏会以及前后那些自我折磨的情绪消耗，也已经快让他见底了。

        仿佛要让他更难堪似的，他外套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剧烈地震动，刺耳的铃声穿透出来，撕开房间里流淌的轻音乐。

        “抱歉……”

        莫云祺手忙脚乱地把手机掏出来按掉。

        “我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

        祖君华笑着举杯，向汤达利先生示意。黑色的金属箱子咔嗒一声打开，将传奇的小提琴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莫云祺心神不宁地走到黑色箱子面前，好像仰望神祗一样，入迷地注视着那台小提琴。

        他的手机却又响起来了。莫云祺拿出来一看，还是刚才的那个陌生号码。

        “不好意思，我……”

        莫云祺懊恼地拒绝了来电，把电话设定成了静音模式。一抬头，却看见祖君华愠怒的脸。

        “滚出去接你的电话。”他把水晶杯往桌上重重一摔，摸出一盒雪茄，赔着笑给汤达利先生点上。

        莫云祺没说什么，他轻轻点头，走出包间，定睛看清楚走廊上的引导标识，侧身推开了盥洗室的门。

        ——————

        即使把静音模式关掉了，电话也没有再打来。

        莫云祺坐在大理石的马桶盖板上，无意识地滑动着手机。一二不过三，看来是不会再打给他了。

        虽然说滚出来接电话了，但是出来以后，就变成没有电话可以接，实在很滑稽。

        他吸吸鼻子，决定用这段流放时间好好想一想一会儿的表演曲目。

        标准答案其实已经呼之欲出——汤达利想发莫扎特小提琴协奏曲唱片，而祖君华希望他拿下传奇小提琴。

        演奏海菲兹的名曲，或是直接挑选莫扎特小协的片段，肯定是不会错的。

        ……可是，做不到。

        这几个标答选项，他都还没有练到能过自己这一关。不够成熟，表达也不够完善。

        其次就是心力不足。

        这些都是大曲子，情感劲烈到极致，在现在这种半崩溃的状态下硬上，谁知道会拉得多狼狈。

        且不说拿到彩头的机会渺茫，说不定连寰宇和他自己的口碑都要一起崩盘。

        左右为难时，手机屏幕一亮，跳出一条讯息。

        [还没结束？]

        还是刚才那个陌生号码。莫云祺捏着手机，心里头的疑云一点点散开，逐渐亮堂了起来。

        肯定是黎响久等他不到，去问了徐芊芊，自己来联系他。

        即使这份挂念是拿钱买来的，被人关心的感觉也还是很美妙。

        [忙的话，改天再说。]

        不忙，不改天，也不可以再说。

        莫云祺打开定位，截了张图，给那个号码发回去。

        [你的工作来了。]

        措辞语气高高在上，完全不是他真实处境中这一副受夹板气的可怜模样。

        莫云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觉得这么说就足够了。

        黎响肯定能明白他的意思，肯定会找到他。

        把手机调回到静音模式，走出隔间，镜子里映出一张气质干净的清秀的脸。

        只有莫云祺自己知道，这个澄澈的面具底下，藏着一颗卑劣的心。

        祖君华对他呼来喝去，拿他当赚钱工具人，拿他当音乐播放器。

        他就不讲道理地差遣黎响，并且借此找回了心理平衡。

        现在他的状态好多了，也有了主意，知道表演什么样的曲目会对局面更有利。

        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

        莫云祺演奏的是一首非常入门、相当基本的独奏曲。

        马斯涅的《沉思》，旋律和技法都容易学懂，是莫云祺上音乐附小前就已练通的曲子。

        它来自歌剧《泰伊斯》的选段，讲述女主角向往无垢的天堂，想要脱离凡尘俗世的心情。

        技法简单，却很不好演奏。就像是大段大段的抒情一样，用力过猛流于媚俗，就会显得过分矫情；但缺乏足够的戏剧化表达，抒情曲没有华丽的旋律和高难的技巧，轻易就会成为平淡无奇的空壳。

        但这首曲子非常适合今天的莫云祺。

        他身处黑色大理石和黄金廊柱堆砌的宫殿中，却一刻不息地想念着旷野中的月光。

        第一个小节奏响以后，祖君华的笑容就快挂不住了。

        他没想到莫云祺竟然这么不识相，通关提示都给到这里了，话也说到这份上了。答案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拉什么不好，竟然选一首小学生都会的曲子！

        这就像是在米其林餐厅贩售蛋炒饭，丢人。

        莫云祺却不这么想。他的心早已飞出了窗外，飞向群星之上。

        音符随心所欲地流淌着，织成通往天际的银河。这不是幽室之中的砥砺苦行，而是无限远空中的绮丽遐想。

        优美而不忧伤，抒情而不伤情，抚平现实的褶痕，为一切铺上幻想的光华。

        ——正如唱针划过老唱片后时光的吟唱。

        绵长的尾音收尽，莫云祺慢慢睁开眼睛。

        夜的寂静笼罩着，没有人鼓掌，甚至没有人说话。

        莫云祺拿着小提琴，浅浅地鞠了一躬。

        汤达利先生如梦方醒，他的目光随着莫云祺一直转到边桌上的小提琴盒子上，然后又转回来看了看祖君华。

        “……如果百年以前，也有今天的录音技术，想必我们也不会留下那么多遗憾。”

        他想起来什么？是海菲兹本人那些音质混沌的老唱片吗？

        祖君华没怎么听懂汤达利的话，对海菲兹的唱片录制情况也不了解。

        但他知道察言观色，知道莫云祺的拍卖价被人敲下了，于是举起酒杯与买家一碰。

        “云祺，过来坐。”

        他的态度转得很快，亲昵不生分，眉宇间满是珍重。

        莫云祺只觉得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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