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天启七年，春去夏来，寒水村村东口的一颗百年槐树高大挺直，根深叶茂，树下摆着几张看不出年月的破桌子和凳子，也不知是村里谁家的土狗惬意地躺在树荫下纳凉。可别小瞧这地方，这里村里男女老少最爱乘凉、沟通感情的好地方。这不，未时刚过，槐树下就坐满了各家大娘、小媳妇们。

        “哎哟，李婶子，看你家大儿媳妇这肚子，估计就这两天了吧”在村中素有包打听盛名的王大娘，一边将手中的瓜子分给坐在她正对面的李大娘，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李大娘旁边手扶着腰正慢慢坐下的小娘子鼓鼓的肚子，“这肚子尖尖，保准儿是个白胖小子！”

        李大娘看自己儿媳妇坐稳了，将自家刚腌制的蜜饯摆在桌子上，分给众人吃，笑骂道：“就你会说，快，前几天亲家母刚送来的杏干，看有没有你这老嘴甜。”

        围坐在一起周家的，金家的，几家交情好的女眷们都笑了起来。众人你一嘴，我一句的，都讨论李家大儿媳妇曹槐花的肚子。

        槐花不知道是晒得还是羞得，一张秀气的小脸红得直发亮。也难怪她受到关注，李家是村里最富庶的，她家的田最多，屋子盖得最大，子嗣也很旺，光男丁，槐花男人这一辈的兄弟就五个，还有两个姐妹，李大婶可谓是方圆百里有名的有福气。

        去年年初刚娶的新媳妇槐花还是隔壁村村花，今年李大娘连孙子都要有了，众大娘不吃味是不可能的，但是槐花自嫁过来，除了长得好，为人亲切，跟谁都和和气气的，大家都希望她能一举得男，在李家也算站得住脚了。

        众人正说着话，只见远处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迎着日光从东边山脚下缓缓而来。走在前面的高个儿一身靛蓝色长衫，衣衫颜色看着有点发旧，但他身姿挺拔，看样貌大概三十七、八岁，面如冠玉，一脸书卷气，眼角的细纹非但没有让人感觉沧桑反而增添了一丝儒雅的韵味。

        他身后跟着一个身穿浅青色粗布短衫，背着小竹篓的清俊少年。少年看着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头顶用青色布带把黑黑的头发束了个圆髻，发带随着步伐轻微飘动。

        少年肌如白雪，眉如翠羽，一双纯净清澈黑漆漆的鹿眼，眉目间透着一股山泉的清气，加之神情清冷，自山脚下走来透着那么一股子仙气。

        原来这两位刚从山上采药回来的男子就是三年前移居到寒水村的蒋涛、蒋依一。

        据传闻，蒋涛少年医术有所成之后就决定做一个江湖郎中，四海为家。十四年前途径临安县旁边的一个小村庄时，捡到了一个弃婴，蒋涛便收其为徒取名依一，带着他走南闯北，悉心传授医术。

        前几年，蒋涛听闻这佰草山药材种类丰富，有不少稀缺的品种，便带着徒弟落脚在了寒水村。

        平时师徒俩上山采药，蒋涛每三天去县里的医馆坐堂看诊，偶尔村里谁有个头疼脑热的，他也就顺带手帮着看看，从来不收取诊金。

        寒水村村民风热情淳朴，再加上他俩都有一副好相貌，极受村中上到八十岁，下到三岁的女子推崇，时常回送些吃食给蒋家师徒二人。

        路过大槐树下时，蒋涛站在一旁向众人拱手微笑，蒋依一抿了抿嘴，向前几步，躬身抱拳行礼问好。闹得大、小娘子们或脸红摆手，或起身招呼，好不热闹。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有招呼他俩过来喝水歇会儿，有向蒋涛道谢前几天给自家小子看病的，有打着主意想给蒋依一说亲旁敲侧击的，热情得令人发指。

        蒋依一只觉得自己和师父就跟唐僧掉进了盘丝洞一样，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几步，准备让众人注意力集中到师父那里，自己好脚下开溜。

        可姜还是老的辣，蒋涛已经先脚底抹油了。依一撇了撇嘴，忙假装一副有话找师父说一样，加快下半身的步伐，无奈人矮腿短，姿态不如蒋涛从容淡定。

        众人见蒋涛师徒二人走得没影了，莫名地感到一阵失落，王大娘突然说道“我要是有个长得和蒋家小哥一样的孙子就好咯~”

        “我说王大婶，你儿女都随了你，黑亮黑亮的，怎么可能有蒋小哥那样白嫩嫩的孙子，不害臊！”有人取笑道，“我看，整个村子也就槐花最有可能！”

        “呸，你这老货，捧他们家就算了，干嘛埋汰我！”王大娘笑骂。众人又打闹了一阵子，看天色差不多了，就各自回家生火做饭了。

        傍晚，月光像一团轻纱，温柔地包裹整个小村庄，微风掠过，几家乡舍，几家灯火。田间蛙声、虫声此起彼落，间或传来孩童们嬉笑吵闹的声音，让人从心里感到温暖祥和。

        此时，村南边一处方正小院内，蒋依一正用筷子挑起几根黑乎乎、干瘪的条形物，仔细辨认是豆角之后，扔到蒋涛的碗里，圆乎乎的小手抓起粗面馒头，边啃边面无表情、静静地看着旁边一脸端正大方，但嘴角微微颤动的蒋涛。

        蒋涛瞅了瞅碗里的条形物，微微有些不自在，眼神游移：“为师看今天的豆角有点老，怕炒不熟，吃坏肚子。”说着，蒋涛将豆角迅速从碗里撇了出去。

        转眼看着蒋依一双手举起粗面馒头，张嘴像吃肉一样狠狠撕扯下一大口馒头，慢慢咀嚼着，就这么一边嚼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看得那么深，那么认真。

        蒋涛感到一阵肉疼，用衣袖擦擦了头上突然冒出的汗:“依一啊，为师也是好意啊，今日上山咱们多耽误了半个时辰，我看你下山的时候脸色不好，就没让你做饭。而且为师亲自下厨，本想着多吃点素，瘦点显高，你”

        话还未完，“啪”地一声，蒋依一将馒头狠狠扣在碗里，又夹了一筷子豆角甩到蒋涛碗里，然后把另外一盘肢体残破不堪的拍黄瓜放到蒋涛面前，黑夜里亮晶晶的大眼睛里仿佛有小火苗在窜动。

        周围的虫子、青蛙仿佛感受到了危险，呱呱、嗡嗡声都有愈演愈弱的趋势。

        呜呜呜呜呜，这小祖宗，就知道跟我横！蒋涛内心宽面条，知道今天这顿饭惹了蒋依一。

        反正私下里，蒋涛早就习惯什么事都宠着自己这个小徒弟，内心叹气，夹起豆角，怀揣着神农氏的精神，快速咽了下去。这味道，真是微妙！

        “依一啊，你说你把这跟吃较真儿的劲儿用在医术上多好，除了穴位、药材你认得准，切脉你到现在都切不准。哎，为师恐百年之后后继无人~”蒋涛面露痛苦为难的神情，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豆角上头了。

        蒋依一实在太了解师父人前人后的两幅面孔了，这老头儿必定是在转移话题，想让自己愧疚。正要开口说话，突然院外响起一道清脆的女声：“蒋哥哥可在家呀？”。

        师徒俩对看了一眼，蒋涛面露温和笑容，依一觉得这老头笑得更让人没胃口了，起身去了门口。

        只见门外俏立立地站着一位十一、二岁的少女，穿着茜红色衫裙，头上戴了朵杏黄色绢花，端着一个大的白瓷碗，笑眯眯地看着蒋依一，娇声道：“蒋哥哥，我娘今天炖了肉，让我送来给你和蒋大夫，谢谢蒋大夫前几日给我弟弟看病。”

        说着，把香气四溢，肉料十足的大瓷碗，脸红红双手递给面前的气质出尘脱俗的小少年，还略微侧了侧苹果一般健康红润的小脸蛋。

        “二丫妹妹，替师父和我谢谢周大娘。”少年嗓音清甜，虽然脸上未带笑容，但是语调透出一丝高兴，双眼发光地接过瓷碗，中途一怔，看了周二丫头上一眼，一直没收回目光。

        二丫偷偷看了蒋依一一眼，一下子呆住了，脑子里晕乎乎地想着“蒋家哥哥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都亮呢！”。

        听着蒋依一说了一句“天色晚了，你回去路上小心些。”语调轻慢，不知怎地，让少女有一种想逃离的感觉。

        二丫转身快走了两步，咬了咬牙，回头快速说道：“蒋家哥哥，我、我明年就可以说亲了！”说完就一溜小跑消失在了夜色中。

        蒋涛看着背对自己，坐姿诡异，埋头苦吃，肩膀微微抖动的小祖宗，半晌，半叹气半不耐烦地说：“吃饭还是哭选一样！”

        话音刚落，少年背影僵了一下，然后咀嚼声立马代替抽泣声。蒋涛头更大了，这到底是个什么徒弟，爱哭更爱吃。

        “依一，肉吃多了生痰还不克化，身为医者怎么能这么不注重保养。”，蒋涛道貌岸然地说道，“而且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听啪地一声，蒋依一把筷子拍到桌子上，炸毛一般地转过身，脸上泪痕未干，看起来跟个小花猫一样充满了威慑力，不满道：“谁是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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