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趣入幽微旨不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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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再有两炷香的时候,今上问起她的起居、喜好、乃至今日所读书籍、所学技艺就意兴阑珊。见他有意离去,杨萧疏知己无能,然他却提前道:“我有话要问慕容内人。”见公冶苌狠命数次以目示意,杨萧疏立刻反应道:“那请官家去慕容姑娘阁中说话罢。”路人皆知的显著暗示被剥开血肉,今上哂道:“是充媛不愿等还是慕容氏焦急?”杨萧疏发觉莽撞,欲拜倒告罪却见他抬手,“公冶,请慕容内人到长廊罢。”她在昏黄灯笼踽踽独行,宛如临花照水,这荏弱的美感使人恻隐。她倒是会察言观色,见他只施常礼,“官家。”夜风微凉,吹拂过她的鬘发,有短的乌发散漫地冒出,蹭着她的眼帘。他不受控地伸出手掌,又立刻收回,“生素都是你在教导福春?”
观郢垂目凝望他的绰影,“陛下折煞奴家了。教诲公主的事有女傅们,更有公主的傅姆虢国夫人。奴只是素日陪同公主丹青、针黹。”瞧着她波澜不惊,他忽就觉僵住一块。嫔御的养女不该对他这般恪礼,彼此都心照不宣的事,她焉能泰然自若?他上前半步,“你就甘愿长久做内人?”她的答复举重若轻,“奴很快就不是内人了呀。”果然,就算是她能暂且伪装,到底是抛不得铜臭气,“杨娘子告知奴婢,说六月初三要放出一批内人,奴就在其列。”他骤然变色,竟还有这桩事?他是憎恶养女的争端,更烦躁处置女人的事务。
他总不能收回成命,于是压着拳头咳嗽了声,很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你将公主教得很好,朕瞧公主很依赖你。公冶,你知会司宫令,就说慕容姑娘不遣出禁庭。”观郢神色茫然,稍待顷刻就矮膝称谢,今上仍与她维系这咫尺之遥,仿佛她一抬首就能擦碰到他,“重新答罢。”她仿佛深思熟虑、疑团满腹,“不做内人,奴能做什么呢?不如就做百花魁,聊赠一枝春。”他先是震撼、后是怔愣、最后不禁笑道:“不料慕容内人竟有番雄心,想要做玉霄神呢。”说罢她状似羞赧,低螓首藏羞遂不再接话,等缄默倏忽他矍然道:“你既在绿绮服侍杨娘子,这做茶功夫总该不差?”观郢谦虚道:“承蒙娘子不嫌罢了,奴不敢夸口。”他瞧着公冶苌已退到廊头,“是浅薄还是精湛是要检验的,你明日到紫宸来做一碗茶,朕来验。”观郢叉手应道:“是,奴谨遵圣谕。”
圣驾离去后观郢原要去通禀杨萧疏,但听闻戴蓉心急如焚地赶至,便端候在廊庑下。戴蓉怒道:“这多好的机遇!你怎么能拱手让人?这甘棠竟胳膊肘往外拐,你真是白养了她!”所以她们就是矛盾,既盼望养女受赠后自己能得到相当的宠遇,又会嫉妒她们得势会压倒自身。杨萧疏忙道:“妹妹稍安勿躁。实是福春惧怕官家要嚎哭,甘棠才出此下策将观郢领来。果真官家就不恼了,他消火就是皆大欢喜。”戴蓉讥讽道:“我不欢喜,你亦不欢喜。只有慕容氏得意。甘棠,让慕容氏来见。”听候差遣的黄门立刻为她启槅扇,她察觉气氛就直截了当跪倒,戴蓉斥道:“此刻知晓做小伏低,适才在御前不是很伶俐吗?”观郢晓得此刻不宜顶嘴,“怎么样?官家可是瞧中你了?”
观郢额触着冰凉砖石,“回禀娘子,官家令奴明日前去紫宸做茶。”戴蓉遽然怒发冲冠,举起面前的牡丹纹盖碗就要朝她砸去,还是杨萧疏眼疾手快拦住,“这使不得!她是明日要到御前的,你同她置气不好!”茶水顺着她的指缝倾泻,戴蓉拿绢子胡乱揩两下,“你的名分就看你的本事了。只一条,你妊娠后所得子女皆归绿绮阁所有。”真是蛇蝎心肠,就将她当做邀宠的物件,杨萧疏悻悻道:“这不好罢?妹妹可别……”
戴蓉施重力拍案,“你要活就听我的!前朝还有借腹生子而荣登后位的刘氏,你操心什么?她是你绿绮阁出去的姑娘,难不成还想摆脱这层关系?倘或养出不懂规矩的混账羔子,你打死了事就是了。”她的心底澄定,飘萍就是飘萍,随波逐流,没有撼动静湖的能力。以卵击石、蚍蜉撼树是蠢才所为。她这条命保得不容易,她不想死如鸿毛。“戴娘子教诲奴都记得。饮水不忘挖井人,奴会谨记杨充媛的恩德。”
所谓恩德,即是教会她人心龌龊,人意叵测。杨娘子软弱为虎作伥、戴蓉跋扈却仍谩毁周氏,她们拼命挣扎却要拉人下地狱。寝前她仍摆着压腿、下腰的诸般动作。这原本是很遭罪的,可是养军千日、用兵一时,这些藏着的本事或许来日都会发挥。
翌日她辰时四刻到紫宸殿,茶做毕见公冶都知亲自来迎,“慕容姑娘请随臣来,官家有话问。”她毕恭毕敬矮膝,将茶碗举过头顶。这样卑微的姿态她曾无比憎恶,幼年学手腕力量不够,瓷碗总在颤抖,不时雪沫亦会迸溅出来。带她的陈鹭就毫不宽容就打她手板、罚她跪墙角,到最后掌心肿得极高,翌日还要重新练这敬茶的手艺。而今她能将这低首的姿态做得窈窕,是对铜镜修炼了五年的成果。他不似陈鹭刻意刁难,只顺手取来品尝。有黄门谨慎为她铺搭绣墩,今上比手示意赐座。观郢道谢后落座,腿并拢成直角、腰背挺直,双手交叠在髀,是一套淑女的闺范。她们这等自幼养于禁庭的姑娘,学的是侍奉贵人的差事,但却过着比内人还辛勤的日子。
他将茶碗撂下,“这茶做得很好。”她含笑谢过他的赞赏。随后他又说:“你在绿绮阁万事都习惯吗?我听公冶说,杨氏竟真将你当做寻常内人看待。你每日天不亮就会起身。”她辗转六载的地界自然是熟悉,而后他竟连此等私密事都清楚,“奴本就是内人,是服侍娘子的奴婢。哪有娘子要起奴却睏觉的道理?观郢躬逢盛世、而今丹宸稳固、四海晏然,这已是莫大的福祉。何况奴不愁饱食、不缺棉衣,只盼官家安康绵寿、娘子事事顺遂、公主胜意成长,其余不曾奢望。”她时而顺服如无棱角,时而透出蜿蜒的触角,总使得他感到若即若离的不安定。“纵使杨氏待下宽厚,但戴氏刻薄寡恩,你的日子真的很顺遂吗?”
他问过崔琳原番的话,她遽然泪流涟涟,向他哭诉戴蓉的暴行。而观郢只是深舒气息,“就如同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即使不顺遂就当是进益的束脩,奴并无怨愆。”还没到哭的时候。对着君王的泪流是要讲究策略的,不能涕泗横流,不能连续抽噎,倘或引不起恻隐,而引起厌恶,就真的白哭一回。要如芙蓉泣露,如银珠般颗颗坠落。而眉心略蹙,梨花捻雨,杏眼朦胧,兼有她生来含情的一对眸,这方是正道。可当她轻描淡写地勾勒这磨砺的痕迹时,却真正使他起恻隐心肠。“你是机缘巧合做了杨氏养女?”
观郢欠身道:“官家容禀,奴是四岁入禁庭,届时是陈鹭教习代养,奴遂认她做姨母。而后陈教习病逝,恰逢杨娘子见奴孤寡而十分怜爱,奴就将娘子认做母亲,今后便在绿绮阁服侍杨娘子。”随着他的缄默和忖度,观郢亦在细想这番话。陈孃孃是他的逆鳞,但她不得不提这陈字。只有她状似无意,或许他就愿意不知者无罪。“公冶,这陈氏是何人?”身侧公冶都知平声道:“是陈孃孃的远房表妹。”他唔了声算作清楚,“你今日茶做得好,凑巧有进献的古香缎,我瞧着颜色很衬你。”说罢他示意公冶苌,“皆赐给慕容姑娘做衣裳。”
她起身道谢,今上复颔首受礼,“既茶做得好,手谈的本领又如何?”不是臣僚考绩,公冶苌笑意愈浓,见观郢羞臊道:“奴棋道不精呢。”正巧黄门来禀枢密院请官家赐对,他示意她告辞,“不妨事。只是对弈是耗费精神的,明日我遣人去接你。”这接就显得很妙,不是传,是接。就如寻常人家的郎君接新妇回家一般,公冶苌吩咐人将苏绣的贡缎取妥善,并将她送回绿绮阁。他的跟班沈勋道:“都知,官家既有意何不宣慕容姑娘侍寝?这些养女原本不就是给他预备的?”公冶苌瞧着她的身影,“慕容氏比她们都聪颖些,既不过分谄媚,又不过分矜持。官家正愤于周娘子的惹事生非,现有她这澄澈溪流能令圣驾熨帖些。”沈勋咂摸两声,“嗳,只盼圣心愉悦,我们的日子能好过些啊。”
杨萧疏未曾瞧见古香缎,从前得赏约莫是周慕最多,剩下还要孝敬孃孃和太妃们,而今她摩挲这软而不疲的绸缎,心底竟有些苦涩,“御赐的绸缎应当好生存放。”此事太过挑眼,故观郢自家琢磨法子周转,“娘子容禀,官家说教奴裁衣裳的,公冶都知的意思亦是送去尚服局。”届时放出岔子就是她们的罪责,杨萧疏淡淡叹息,“也好。御命岂能违背。除却赏赐,官家还有吩咐给你么?”观郢道:“官家明日大抵要赐对奴婢,考校手谈。”她不当官做宰,这都是隐晦的辞套罢了,瞧着小十岁的姑娘游刃有余,杨萧疏悲从中来,“既是圣意你就听从罢,服侍官家要尽心些。”说罢就命内人送她回廊房休憩。自从观郢到御前走动,杨萧疏似乎就开始疏远她。原来是口舌宽厚,心底却期盼圣驾荣返,能重尝恩遇加身的滋味。可她不能附杨萧疏的体,如今她不见官家比见要好千倍。她那一套根本就笼络不住郎君,而分明仅是对待东家的尊敬。
帝妃间君臣夫妻,比至亲至疏还要令人慎重和忧惧。但各朝各代都不缺宠遇丰厚的嫔御,可见是狭路相逢勇者胜。未必就是死路和歧路,走得好,指不定是一条光明正道。
她嗜好兵法棋谱,这是秘隐,不为人知,就连娄珠珠都不晓得。她的灰箱子中搁置着几本残缺的棋谱,这是最初陈鹭给她的。然而她不曾取棋谱,只翻着杨萧疏送来的《围棋赋》。
翌日过巳时沈勋就亲至绿绮,因知他常日跟随公冶苌,不看僧面看佛面,杨萧疏亦对他颇客套。她目送观郢跟随黄门遥行,“甘棠,你说我哪里不比观郢?”甘棠讪笑道:“娘子与姑娘是截然不同的脾性,没有妍媸分别的。”杨萧疏自嘲道:“官家从未连续两日召过我,从前我隔五日见他,后来我两月见他,如今倘或无观郢,我恐怕难以得见天颜。”她的悲观和绝望有时来得毫无头绪,连甘棠亦有反感,“她是您绿绮阁的姑娘,她得脸就是您风光。这数日官家独寝,甚至还拒见周娘子,难道娘子还要伤怀?”杨萧疏惨笑道:“从前我和阿蓉用尽解数都奈何周慕不得,如今她一姑娘就令圣心变换。我竟还不如她了!”
甘棠亦想直言在邀宠和对答事上她的确不如观郢,但真话太惨烈,一定要转圜,“公主就要从奉珉殿听学回来,您瞧瞧,官家的子嗣无福者多,如今仅有您跟周娘子的两位公主,这已是您承天之佑。”杨萧疏又紧张道:“甘棠,今日可有边疆的音讯?就是因为我的福春是长女,我才每日都提心吊胆,惧怕官家会将她送去和亲!”什么事都往最差想,这日子真是过得艰辛,甘棠牵强笑道:“奴替娘子留意着呢,并无。”
紫宸殿,随着黑子白子落得愈多,进退攻防的搏杀就越激烈。她倒不似其他姑娘,只会花拳绣腿的伎俩,让他赢得太简单而丧失兴趣。直到态势分明他将黑子逼入死路,以为这盘棋到了末尾。而她的落子却遽变全局。都说身陷死地兮设见权谲,果真这变则通,就譬如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他开怀而笑,“观郢真是过谦了,明明是棋艺精湛却还妄自菲薄。”她将剩下的黑子都倒入棋篓,品味着称谓从慕容内人到观郢中的微妙,“奴这点微末伎俩哪能赢官家?今日第一局嘛,官家顾忌奴的颜面必然不会让奴输得太惨。”他示意她随到茶案,“诱敌先行兮往往一室,捐棋委食兮遗三将七。败即是败,是我一时疏忽大意。”
说罢他回眸来端量她,“你昨日戴的海棠绢花很好,今日怎么不簪了?”她亦是未推搪,都是告以实情,“昨日的海棠是绿绮的内人所借,她说人逢喜事簪朵花提气色。”他叹息道:“公冶,命尚服局赶制时新的绢花给慕容姑娘。”她却未辞,只红着脸颊道谢。这内人昨日假借、今日不借,全是审时度势。见昨夜今上不曾召她进御,就以为他的新鲜劲已去。今日瞧见御前的押班都快将肠子悔青了,她由得他观赏良久,终于稳坐不得,“奴该告退了,不耽误您忙正事。”他粲然而笑,“奏章阅毕,今日早朝时辰久,政事俱清,朕此刻无事可做。你再坐一刻罢。”
这坐就是当真坐,她安静地凝视襕裙的纹路,任凭他将她当做一件珍器观赏。而后已从沈勋送她换成公冶苌。“真真是折煞奴了,都知快些回去罢,官家的事宜要紧。”公冶苌道:“臣向来只奉御命行事,且与姑娘无甚交情。姑娘合该清楚官家的钧意,他是不想怠慢了姑娘。”观郢矮膝道:多谢都知提点,奴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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