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丑人作怪

“我临死的时候，遇上了这个魔物，它跟我说，只要听它的话，帮它做事，它就能给我我想要的任何东西。”月容抱着琵琶，坐在一口敞开的棺材旁边，嘴里喃喃地说话，不知是在向别人解释，还是在自言自语。

        “我答应了它，让它帮我重新回到以前的日子。我先从赵妈妈手里把翠玉楼抢了过来，又一个个地去找之前楼里的姐妹，可惜，我去的太晚了，等我找到她们的时候，她们大多都死了，我没办法，只能把她们的尸身带回来，再杀了那些人替她们报仇。”

        “可是，这楼里太冷清了，孤零零的，就我一个，我得找点人进来陪着我。刚好，王家是最对不起我们的，楼里好几个人死在他们手上，就从他们家挑人吧。”

        “不过，你得信我，我没想杀那些女孩子，本来生为女子，命就够苦的了，我何苦害她们呢，我只是要她们进来陪我，陪我演戏，陪我玩乐，陪我过上之前的日子……”

        她话音刚落，洛安便猛地掀开旁边一口棺材的盖子，只见里面赫然躺着一位盛装的妙龄女子，他伸手进去一探，女子身体还是温热的，而且呼吸均匀，神态安详，像睡着了一样。

        “所以当时幻境里那两个活人，是你借她们的身子做的伪装？”洛安问。

        月容点头，又继续道：“后来那魔物要我杀这些女孩子，给它当养料，我不肯杀，它就不愿意同我维持契约了，我为了留住它，只能拿自身精血供养它，自己却越来越虚弱，就在前几天，我实在坚持不住了，它也终于放弃我找到了下家，就是王新云……”

        这时，钟迷忍不住插话：“小云跟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她本来是王家送进来的女儿，因为怨恨父亲，不肯安心地沉溺在我的幻境里，我看她有点能耐，就把她当成手下，一些不方便自己做的事，就让她替我去做。”

        说到这，月容看向钟迷，“你到这里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是冲我来的，所以我让小云出去试探一下你，那时候她还受我控制，所以听到说书人讲起月梅的故事，她有些激动，让你起了疑心……但那天之后，她就不愿意跟我了，后来出的那些事情，我并未参与其中。”

        “你现在说这些，是有意投诚吗？”洛安冷笑道，“我可不会因为你示好几句就放过你。”

        “我没有想投诚，我的话也不是说给你听的。”月容淡淡道，依旧只对着钟迷，“那魔物已近强弩之末，我也撑不了多久了，我知道它不是好东西，我用它杀了那么多人，我也不是好东西，可是……这些女孩子们都是无辜的，请你把她们送出去吧。”

        钟迷有些疑惑，“你为什么会想到托付我？”

        “因为你是个好人。”月容浅浅笑了，“这世上的好人，比漂亮的人难得一百倍，你心肠那么好，肯定不会拒绝我的。”

        这听起来像个强词夺理的小计谋，类似于后世的道德绑架……但钟迷只是笑着对她微微点头——这种举手之劳，他当然能帮则帮。

        最后的心愿得以解决，月容释然地长长一叹，转身又拥住自己的琵琶。

        “你们知道吗，我们这群女孩子，从小都是一起长大的。”月容轻轻拨弄着琴弦，伴着悠扬的琵琶声娓娓道来。

        “我们出身各不相同，但都是家里遭了难，过不下去了，才被卖到楼里，几年相处下来，真的情同姐妹了——月梅是我们中间最老成的，但她很怕小虫子，连我们春天夏天扑蝴蝶，她都不敢靠过来，可月晴最爱捉弄她，有一回捉了只知了放在她跟前，她吓得一下跳到桌子上，哭着喊我救她……”

        “月兰是小孩心性，最喜欢吃东西，许是小时候受罚给饿怕了吧，长大了看到吃食就走不动道，我们私底下老说，只要有吃的，怕是把她扛去随便卖掉她都不在意，但是月霞跟她不一样，月霞吃东西可挑了，月梅曾经说过她像凤凰似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非……非什么……”

        “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洛安补充。

        “是了，就是这句，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月霞很看不上月兰贪嘴，但又愿意半夜陪她去小厨房偷东西吃，直到后来赵妈妈怕月兰长胖，狠狠罚了她们一通，她们这才止住了……”

        “至于月白，是个很腼腆的姑娘，安安静静，不爱说话，楼里的人大多都有擅长的技艺，譬如月兰会唱歌，月霞会跳舞，我会弹琵琶，可月白学得最好的，居然是算账。这还是赵妈妈人手不够，叫她去帮忙抄账本的时候才看出来的呢……可惜这本事在楼里没什么用。”

        “剩下的人，还有很多很多，说上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呢。”月容哀哀地笑起来，脸上滚下两行清泪。

        “都是花儿一样的女孩子，转眼全都没了。月晴难产没了，月霞被□□至死，月白投水自尽，还有月兰，她最喜欢吃东西了，可她是被人活活饿死的！我到的时候，她喉咙里还梗着半截稻草，肚肠里都是棉絮……”

        月容猛烈颤抖起来，琵琶声骤然锋利，仿佛在控诉这不公的命运。

        “还有月梅，还有月梅！她当年踩着我跳出火坑，她本该好好活着，等我去向她讨命，可她却也死了，被人毁容，上吊自杀，我去的时候，她都凉透了！”

        月容直着脖子，癫狂大笑，“长得好看又怎样，没有那张脸，还不是猪狗不如！”

        敞开的棺材里铺着柔软的绸缎，绣着红梅的雪白枕头上，静静躺着面容姣好的少女。

        月容停下演奏，痴痴凝视着月梅的容颜，许久许久，才又抱起琵琶，轻轻拨弄，珠玉般的声音淌出来，一如既往的令人陶醉——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还是月梅聪明，她早看明白了。她跟我说，这世上什么事都是假的，容貌会凋零，爱意如逝水，只有逃出这个火坑，只有逃出去才是真的……可该怎么逃呢？长得漂亮才能逃出去……”

        月容嘴角涌出鲜血，音符也变得凌乱，然而她还在弹，血混着眼泪滴答在琴弦上，她边弹边说，“是我太蠢了。我早该认命……不够好看的人，在这世上是活不下去的。”

        就像那只被人扔进灶下的猫，就像永远也没法跳出火坑的那许多人，就像原本逃出生天，毁容之后也只能在角落里凄凉惨死的月梅。

        活着，活着，不够漂亮的人，难道真就不配活着？

        “不对！”钟迷大喊。

        她悚然抬头。

        “这不对！”钟迷大声说，“谁说不够好看就活不下去，那大街上那么多人，个个都貌若天仙不成？是人都配好好活着，是个人都得让自己好好活着！”

        她呼吸骤然急促，猛然跳起抓住钟迷的衣襟，双眼含满热泪，开口却吐出一大团污血。

        钟迷还在说：“丑的人就该死？那这世上成什么了？我告诉你，长得好看的，长得难看的，会弹琵琶的，不会弹琵琶的，你们都该好好活着！”

        “月梅那是自己钻了牛角尖，跟漂不漂亮有什么关系，她要是不自尽，保管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她虽然毁了容，可王临不也记了她一辈子吗？可见他们之间也是有真情的！为什么脸毁了就一定要去寻死，好死不如赖活着——这话没听过吗？”

        月容定定看着钟迷，看了很久很久，眼神一时聚焦，一时又像看着很远的地方，之后，她突然笑出声来，浓腥的血沫喷了钟迷半脸。

        “其实王临后来告诉我，他一直都知道，当年那首琵琶是我弹的，他看到我了……但是最终，他还是选了月梅，最后念着的，也只有漂亮的月梅……”

        “所以说……美人才能薄命呢。”她轻声道，“丑人不过，多作怪罢了。”

        月容的身体开始渐渐虚化，连带着几十位少女的尸身，一同湮灭在这埋藏了无数血泪的翠玉楼里，这里是她们悲剧的起点，这里是她们欢乐的坟墓，而最终，这里也将成为她们安眠的故土。

        上苍用死亡终了她们的命运，而长夜过后，这里又将是一片盎然生机。明天，花朵会为她们绽开，蝴蝶会为她们飞舞，鸣蝉会为她们演奏，微风会为她们吹拂，阳光将普照一切，池水将永不冻结，她们也将用欢笑声为这里添彩，庆祝从此以后，年年岁岁，欢喜无忧。

        有人在悲声恸哭。

        ……………………

        月容消散后，钟迷轻而易举地收服了碎片。

        它本就力竭，加上钟迷早有防备，两厢对上，碎片根本毫无还手之力。系统将碎片数据化后封好锁在保险箱里，又往上层层叠叠盖了十几道防火墙，确保它再没有逃出来的可能。

        之后，被月容抢来的十几个女孩也陆续清醒，钟迷耐心地一个个问清来历，再一个个把她们送回家里，顺便还把王良吉和小云的尸身运回王家。

        此时王家族长已经醒了，面对死去的一双儿女，他老泪纵横，颤颤巍巍地伸手指天，却说不出一句话。

        钟迷交代完事情就转身离开，没理会背后的悲声震天。

        等到办完这些零碎琐事，钟迷游魂一般回到客栈，才发现太阳已经落山了。洛安坐在大堂里，就在他们上次吃饭的那张桌前，轻轻冲他点头。

        钟迷一愣，走过去坐在对面。

        美味佳肴流水一般端上来。这顿饭他们吃的异常沉默，经历了这么多，钟迷急需食物来填满自己空荡荡的心灵，一阵风卷残云后，他终于放下筷子，拿起碗猛灌鸡汤。

        “我让他们换了个好点的厨子，这次的鸡汤是不是比上回的好些？”洛安问。

        钟迷将鸡汤牛饮而尽，接着长长地舒了口气，叹道：“……是要好多了。”——应该是吧，他没尝出来。

        洛安笑了，长睫微微翕动，钟迷盯着他，忽然开口道，“洛安。”

        “嗯？”

        “其实我一开始是想杀了你的。”

        “确实，我看得出来。”

        “不过，我现在不想了。”

        “哦？”洛安讶异地挑眉，“你不想为妮妮报仇了？”

        “系统说，只要我完成任务，妮妮就还能复活。”

        “原来如此。”洛安笑道，“那我是不是得尽心尽力地帮你完成任务，让妮妮早日复活，好彻底打消你想杀我的念头呢？”

        钟迷对上他含着笑意的红眼睛，忽然发觉那里面已没有了往日的煞气，而是亮晶晶的，澄澈又灵动……他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转头往窗外看去。

        “随你咯。”他装作云淡风轻。

        “那我可得好好表现了。”

        洛安从怀里掏出一物，轻轻抛给钟迷，钟迷接来一看，原来是一个小巧精致的玉牌，上面刻着一朵犹带露水的芙蓉花，还有三个篆字——烟雨阁。

        钟迷不解地看他，洛安解释道，“这是烟雨阁的信物。烟雨阁是东州最大的拍卖行，下一场拍卖会定在下月举行，拿着这个信物就能进场与人竞价。”

        “拍卖行？”钟迷恍然大悟，“可是与第二块碎片有关？”

        “是。”洛安点头，“今天中午传来的消息，据说有人委托烟雨阁，要在下月拍卖魔镜的一块碎片，不管是真是假，这消息已经在五州炸开锅了，各路人马纷纷云集，就为了抢这块碎片。”

        “拍卖的地点在哪？”

        “望海城。”

        钟迷让系统拿出地图来比对，果然见望海城有一个闪烁的绿点。

        “接下来就去那儿吧。”洛安笑道，“听说第一名门君家也对这块碎片感兴趣，这下可是有好戏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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