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惊蛰才过，春气萌动，早在黎明时分便听得几声雷动，此刻微雨融融，弥蒙的水汽如烟雾般笼罩了整个庭院。

        一簇玉兰花枝斜斜探进廊下，束素亭亭，暗香浮动。

        门上厚锦的绣帘还未换，将屋内情形遮的严严实实。

        陆云姝静静立在门前，水绿色的襦裙外披了一件同色的披风，周身雨雾氤氲，更显得眉目轻柔，神色淡然，粼粼波光藏在双眸深处，此刻微微偏着头，一缕半湿的青丝直垂到白皙如玉的颈侧。

        客儿怀里抱了个小箱笼，站半步开外看了看自家姑娘，方才走得急，一路从园子里过来裙摆已经濡湿了。

        她忍不住上前一步，向门口侍立大丫头笑道：“劳烦姐姐再去问问，夫人可用完早膳了吗？”

        近日虽说天气转暖，可下着雨又立在外面依旧感觉春寒瑟瑟。

        那丫头不为所动，似是没有听见，依旧半耷拉着眼皮垂手站着。

        客儿气闷，又待开口，此时屋内传来一句，“快叫姑娘进来。”说着便有人从里挑开帘子。

        屋内也不知焚的什么香，甫一进去只觉暖香扑面，人立时打了个寒颤。

        赵玉贞端坐在木榻之上，手中一盏翠峰茶泛起袅袅香气，低头吹开浮沫轻抿了一口，待人走到眼前方才抬头。

        “你这孩子也太守礼了，既来了何不陪我一块用些，倒站在外面受风，快坐着说话。”

        云姝向她道了万福方才坐下，轻声道：“是我瞧见母亲院子里的花开了，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说着朝后微微一侧身，客儿上前将那小箱笼放到桌上取出里头的账本子递给她。

        “这是上个月各房院的开支用度，请母亲过目。”云姝将账本翻开来，起身递到赵玉贞面前。

        又拿出一本小册子，“新近添加仆妇小厮是孙管家亲自挑选的，现在已按各处所需分派下去了，母亲看看可有不妥？”

        赵玉贞并不看那册子，只端起茶来抿了一口，笑道：“你父亲既将这管家的差事给了你，这些小事你自己做主就是了，不用隔三差五来回我，你知书识礼，样样事物都打点的圆满，我是知道的，有什么不放心的？”

        云姝垂首道:“是父亲母亲抬爱，叫我在家中多些历练，以后出了门自己理事不至于手忙脚乱，只是我心里惶恐，只盼望母亲能多多教导才好。”

        赵氏将茶盏放到身旁炕几上，向她随意一瞥，道：“你父亲的苦心，你明白就好。”

        这管家的差事确实是父亲特意派给她的，用意她也明白，但事事来向赵氏回禀却也是必要。

        如今府里的大管家孙勤是赵氏从娘家带来的人，自己的一举一动孙管家必定会报给赵氏，账目如何，赵氏不看也清楚。

        云姝如此只求心安，不想让祖母为她挂心。

        她自小跟随祖父祖母在青潭镇老宅长大，与父亲陆振章见面甚少，祖母担心他们父女离心，所以回府后陆振章一提让云姝管家历练的事，便替她答应了。

        陆府主人陆振章现任扬州知州，其妻赵玉贞乃是前任户部侍郎之女，二人育有一子一女，府中另有两房妾室但都未生养。陆云姝为长女，乃是陆振章第一任妻子温月华所出。

        陆振章年轻时风流倜傥，相貌堂堂，温陆两家原是旧识，温家从商，在淮扬两地做布帛生意。陆老太爷在京为官，是个闲散通达的性子，并不擅钻营，一朝得罪了权贵，被贬了官，阖家迁回了扬州。

        官场凶险且瞬息万变，陆家前途不明，温家本不欲结亲，温月华却是不顾，她是个天真烂漫，爱说爱笑的性格，不似寻常江南女子那般温柔款款，偶然相遇之后便芳心暗许，陆振章突逢变故正是低迷失落之际，身边有了这样一位佳人便立刻去提了亲。

        只不过女子的柔情蜜意终究抵不过功名利禄，成婚第二年陆振章进京赶考，放榜后，喜讯传回，陆振章果然高中了进士，两家皆欢欣鼓舞。温月华数着日子等，终于等到了陆振章，却也看到了他身边的赵玉贞。

        彼时陆振章刚刚及第，还需新岳家扶持，赵玉贞虽是庶女，却也是官家小姐，父亲又仕途正盛，自然不能为妾，两相权衡下只做了平妻。

        温家在官场上不能给女婿任何助力，只好忍气吞声劝女儿隐忍，守着孩子安稳度日便罢了。

        那时云姝已经快两岁，懵懂无知，温月华从此便心灰意冷，玉减香消，熬到云姝五岁时终是去了。

        陆老太爷与太夫人对温家心怀有愧，不忍将这玉雪可爱的小人丢给后母，遂将云姝带回了青潭镇老宅。云姝没了母亲，亦没有父亲，幸儿有祖父祖母的悉心教养，在灵山秀水中无忧无虑的长大。

        直到去年岁末云姝才跟随祖母从青潭县回到扬州。一则自秋后祖母的身体便不爽利，等到入冬竟病的下不来床。青潭县风景虽美，可毕竟是乡下，地处偏僻，请医用药皆不便利。二则云姝及笄已经两年，先前因着为祖父守孝不便谈婚论嫁，如今期满，不能再耽误下去。

        早在她幼时祖父祖母便已经为她选定了扬州柳家的嫡长子柳奉元。柳家虽家世不显，却家宅和顺，柳公子自小勤勉极为上进，父亲的意思是等到乡试过后便同意柳家上门提亲，算算日子也没剩几个月了。

        父亲既然要用心良苦，那她便承了这个情。面对赵玉贞一向进退有礼，规矩应是。

        账目既已看完了，陆云姝便起身告退。

        “母亲勿怪，我今日想要去趟玄真观，傍晚便回来，还请母亲准许。”

        “今日？”赵玉贞显然未料到，思忖了一圈，又看云姝身上穿着，是个要出门的样子，“可有什么事吗？”

        “今日是我娘的冥诞，恰巧得了空，我想去给她上一柱香。”早在年前云姝便想去的，可那时祖母病弱，身边离不开人，元宵节后又接手了府中庶务，更是抽不开身，竟拖到现在。

        赵玉贞牵了牵嘴角，微微抬头向上瞥了一眼，只见云姝低眉敛目，态度恭敬。

        她长得像温月华，白玉无瑕的一张脸，聘婷秀雅的立那倒是十足的贵女做派。

        只不过温月华的心思都放在面上，叫人一眼便看穿了。而她似乎从来没什么大的情绪，不嗔不喜，不骄不躁，月眉星目，却死水微澜，叫人看不明白。

        想到初见时温月华那双泪眼赵玉贞顿时有些不自在，她定了定神，颔首道:“是我疏忽了，近几日只顾忙着笙儿的及笄礼竟未留意，若不是诸事繁杂，该禀明你父亲同去才对。”说着命樊妈妈取过一个荷包来，亲自递到云姝手上，叮嘱道:“也替我备一份奠仪吧。”

        云姝并不推辞，双手接过，道了谢便带着客儿出门去了。

        樊妈妈上来添了新茶，觑着赵氏的脸色随意道:“云姝姑娘到底是大了两岁，如今越发有成算了。”

        赵玉贞并不接话，眉眼中的笑意早已隐去，仍看向云姝离去的方向，呆了半晌突然问道:“老爷去官署了？”

        “一大早就去了，前儿我问过老爷身边的小厮，说是最近有北边过来的流民作乱，老爷这几天都是早出晚归的。”樊妈妈是她心腹，知道她的思量，又加上一句，“想是没功夫到别处去。”

        赵氏缓缓点头，稍稍松了口气——人死如灯灭，纵然留下血脉，也不过是个姑娘，掀不起什么风浪。

        她入门十几年，主持中馈，教养儿女，尽心尽力才挣下如今的局面，陆振章想做慈父那便让他做，十来年都不在眼前的孩子，能有多少父女亲情，不过就是不想惹人非议，做做样子罢了，横竖姑娘大了要出门，一嫁了人再回来就是客，倒碍不了她的眼。

        当下冷笑一声，“倒是便宜了柳家。”

        樊妈妈也点头称是，此时门帘一掀，走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娇俏少女，杏眼明仁，粉面朱唇，正是二姑娘陆云笙。

        “母亲，大姐姐管家要管到什么时候，下月初就是我的及笄礼了，难不成还真要她来替我操办吗？”

        她大咧咧往赵氏跟前一坐，身子一拧，环佩叮当，气的脸颊鼓鼓:“父亲真是糊涂，做什么要这样安排，难道是嫌您管的不好吗？”

        赵玉贞笑着看了她一眼，伸手将她一绺额发别到耳后，怜爱道:“这么大了也不知道害臊，自然有人替你筹备，你爹爹还能委屈你不成。”

        陆云笙噘嘴哼了一声，脸色稍霁，又道:“母亲答应过我，一定要比照去年雯表姐的及笄礼来办。”

        赵玉贞嗔笑道：“那只看你的表现，以后舅舅家的书塾不可无故缺席，下了学跟着表姐妹们一处，琴棋书画，点茶插花，针黹女红也不可懈怠，那才是大家闺秀的样子，也不枉费你爹爹疼你。”说完一抬下巴，示意她去看桌上的册子。

        那一面的簪花小楷，工整典雅，轻灵秀美，一看便知出自谁手。

        这下却触了逆鳞。

        陆云笙最恨被拿来与长姐做比，当初大家分隔两地倒不觉得什么，只当是个远房亲戚，偶尔走动便罢了。

        如今共处一府，她只觉得处处憋闷，最可恨的是偏有些多嘴的丫头小厮嚼舌根还让她听见，说大姑娘如何貌美倾城，待人如何亲善有礼。

        陆云笙众星捧月般长大，因着父母的宠爱，从来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的大小事府中都要紧着办，突然来了个长姐，这才过了多久，不仅样样风头盖过自己，如今还哄得爹爹连管家权都交给她了，如何不气恼。

        当下脸色一沉，不悦道:“大姐姐自然擅长打算盘记账，想是胎里带来的本事，我怎么比得了。”

        他们温家不过一介商贾，跟自己在京城的外祖家简直是云泥之别。

        此话一出赵玉贞却冷了脸，轻斥道:“这话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万不可到外面去胡说，叫你父亲听见我可救不了你。你马上就及笄了，过不久就该议亲，还这么冒冒失失，口无遮拦，传出去像什么话，眼光要放长远些，要懂得自持身份。”

        陆云笙不服气的嘟嘟囔囔，也知自己失言了，她知道父亲一向最看重礼法，不喜女孩子言语不羁，嬉笑玩闹，一时也有些心虚。

        樊妈妈见状忙上来打圆场，笑道:“府中上下谁不知老爷夫人最疼二姑娘，看二姑娘这面相便知是有福之人，又是高门闺秀，将来求亲的定是官宦人家，到时候只怕咱们府上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陆云笙听了这话才稍稍受用些，又想到那柳家，小门小户，不堪大用，顿时又开心起来，觉得自己既有父母疼爱，又有光明的前程，早不知比大姐姐高到哪里去了，实在无需在这等小事上动气。

        思及至此，遂垂下头，难得的羞涩起来，“母亲教训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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