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赵氏一身华服端坐在主人位上，藏在袖子里的手攥的紧紧的，时不时看一眼堂外。

        三加三拜已过，陆云笙正跪在父母面前聆听教诲，陆振章说完了，赵氏似乎心不在焉，呆愣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开口道:“愿汝自此循道守德，动静有法。”

        陆云笙恭敬答言:“儿虽不敏，敬承铭记。”遂再拜。

        礼成之后，陆家夫妇两个便起身向观礼的众人致谢，请众人在宴席前赏春游园，一时人群散往各处，或抚琴斗茶，或题字作画。

        赵氏亲自陪在一位穿石青褙子的夫人身侧，后面跟着沈氏与几位往日交好的女眷，一同前去花园中的寻芳亭喝茶闲叙。

        沈氏不动声色与她对视一眼，俱是面露急色。

        今日和风暖阳，寻芳亭又位置上佳，四面八方的景致一览无余，乐声欢笑声不绝于耳。

        众人听赵氏称那位穿石青褙子的夫人为陶夫人，且又让她做了今日的正宾，便猜到她的身份不一般，落座后介绍一番，得知居然是尚书夫人，还是扬州人士，俱热情寒暄起来。

        这时只见一位衣着体面的妈妈来到亭外，回禀道:“大姑娘来了。”

        众人抬头看去，春光处，一位少女身着浅碧色的襦裙，如林间初融的一道清泉，行动间似有浅浅日光落在透明的浮冰之上，带着玎玲玉声淌过众人心上。

        赵氏一直紧绷的神经此刻才稍稍放松些，起身牵着云姝的手向各位夫人介绍。

        “我这女儿最是柔顺乖巧，因为我们府里老太太病中寂寞，这孩子便时时刻刻陪伴在她祖母身边，比她的二妹妹不知强到哪里去了，不是我自夸，整个扬州城内怕是再没有比她更温柔娴静的孩子。”

        云姝听闻此言，很是诧异，赵氏平时对她一贯是淡淡的，今日不知是怎么了，然而又不得询问，只依言见礼。

        赵氏边说边观察陶夫人的神色，见她先是面露惊讶后又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陆云笙正被几位年轻小娘子簇拥着玩笑，她对今日的一切都很满意，自觉十分矜贵，不知是否在那位夫人心中留下好印象，于是忍不住想去寻她的身影，然而下一刻她的笑容便凝固在脸上。

        那边亭子里，陶夫人一脸笑意望着的那个人不是大姐姐又是谁？

        陆云笙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只觉受了骗，一提裙角便走了过去，在亭外一小片绿竹林中迎头碰上见完客正往回走的陆云姝。

        陆云笙冷笑一声，讥讽道:“原来昨日姐姐只是嘴上说的漂亮，什么要侍奉祖母，今日见有客来了，便急忙跑出来见，又在父亲面前卖了乖又不耽误露脸，真是两全其美，只不过你是定了亲的人了，还这么不知礼数，叫柳家的人知道可怎么办呢？”

        云姝原以为应付完赵氏莫名其妙的热情就算完了，没想到又对上陆云笙气急败坏的一顿数落，她不想与她争执，停在陆云笙身侧，扭头看她:

        “妹妹慎言，贵客还未离去，这样大吵大嚷，惊动了人，可就辜负了父亲母亲为妹妹今日的筹划了。”

        陆云笙气结，眼睁睁看着人走了，又见赵芊玥带了几个女孩子过来寻她，只得强压下怒火，挤出一副笑脸去应对。

        宴席散后，赵氏带沈氏回了内院，房门一关，脸色即刻垮了下来。

        就在昨夜，一顶小轿悄悄停在角门外，沈氏先遣人进去知会了赵氏，让她寻一处好说话的地方，随后匆匆入内。

        “竟是替卫国公府说亲？”

        茶室内，赵氏压低声音，一瞬间又惊又喜，只道那陶夫人果然是贵人。

        沈氏急忙扯她一把，忧心忡忡开口道:“你先等我把话说完。我才一听到这消息也是很欣喜，听闻国公夫妇只有一子，正是婚配的年纪，可你仔细想一想，卫国公府是什么门第，一等公爵，世袭罔替，他们这样的人家就是在上京也是数一数二的，若真是托了陶夫人为国公世子说亲，那为何放着满京城的高门贵女不要，非要跑到扬州来？”

        赵氏闻言，一腔热血也慢慢冷下来，“那……那若不是为了世子说亲，何至于打着国公府的名头呢？”

        沈氏恨了一声道:“我也是这样猜想，便偷偷差人去打听，谁知国公府不假，却不是为自家儿子，而是为了已故的安平侯独子。”

        赵氏久居扬州，可是京城里的人事并非一无所知。

        安平侯是现任卫国公的胞弟，老卫国公过身后，长子袭爵，次子接过护国重任，带领老卫国公一手创建的晋北军驻守边疆，抗击北戎，可传闻他脾性暴躁，居功自傲，曾数次顶撞圣上，以至于君臣不合。连那安平侯的爵位也是死后才封的，只为了挽回一点君臣的颜面。

        可安平侯的独子，赵氏完全不知。

        沈氏叹了口气，“这原本就是一桩秘闻，那位独子是安平侯夫人随军时所生，可那时遭逢战乱，孩子便遗失了，谁知道过了十二年却对外宣称找回来了，此后一直养在军中，安平侯过世后，便由他执掌晋北军，听说也是屡立战功，如今被封了镇北将军。”

        赵氏有些呆愣，讷讷开口道:“那也还是青年才俊吧。”

        沈氏很瞧不上她那见识短浅的样子，可这件事终究是因自己而起，只得皱着眉头道:“他有军功不假，可他自小长在蛮夷之地，不懂礼数不通教化，打打杀杀惯了人不拿人命当回事的，他用军功挣前程的倒也罢了，可这次回京听说是遇上了匪寇袭击，引发了旧疾，连圣上也惊动了，派了太医去看也无济于事，如今就剩一口气吊着，卫国公府这才慌了神，想要替这位侄子说一门亲事。”

        赵氏一颗心如坠冰窟，茫然道:“……这，这不就是冲喜吗？”想不到堂堂公侯之家也相信这民间的旁门左道，她辛苦筹备了这几日，原以为是替女儿寻个好前程，却差点将女儿白白断送了。

        怪不得要托人要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求亲，这样的事在京城如何瞒得住，想来国公府也找不到门当户对的人家吧。

        思及至此，赵氏陡然生出一股怒火，既生沈氏的气，又生那尚未谋面的陶夫人的气，她咬牙道:“二嫂不如去回了那位夫人，请她明日不必赏光了，就说我们寒门小吏，养出的女儿也是浅薄无礼，当不得那样高门显贵家的媳妇，让她另寻别家吧！”

        沈氏脸上也不好看，她原是两头卖乖，如今却要两头都得罪了，骑虎难下只好忍气道:“哪有这样的事，帖子都下了，这样回绝了人家，岂不是大大的得罪了，传出去不说尚书府，就是卫国公府颜面上也不好看。”

        她坐下来，握住赵氏的手，“你先不用这样急躁，此事尚没有说定，况且明日来的都是各府女眷，难道她就不能瞧上别人吗，就是瞧上了笙儿，难道还能强娶吗？更何况她姐姐还没出阁，哪有妹妹先嫁的道理……”

        是啊，哪怕门第再高，婚嫁一事也得是两厢情愿啊，赵氏眉头紧锁，心里反复思量，这样油煎似的熬到了天亮，白天的一切倒是顺利，只是那陶夫人的眼睛时时钉在陆云笙身上，赵氏心念一动，让樊妈妈去叫了云姝过来，心想着如果以后真有提亲的事，也可拿云姝来拖一拖，可若是……

        此时，内室里落针可闻。

        沈氏率先打破僵局，“我听说陶夫人明后两日还应了别家的宴席……”

        赵氏身心俱疲地点点头，心里明白她的意思，只希望此番是虚惊一场，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俱是无言。

        ……

        府中接连忙了两日，今晚下人们都松懈了，连值夜的小厮也自寻了角落去偷懒。

        月移中天，一道黑色的身影轻飘飘跃上屋顶，顺着屋脊上了府宅的围墙，一个翻身，稳稳地落在角门外的窄巷之内。

        陆府在城西，这里环境清幽，官邸众多，少有闲人走动，此刻更是静谧，远远地只听打更人的梆子声。

        城南城北皆有瓦市，城南各色店铺林立，热闹非凡，城北则多是勾栏妓馆，销金温柔乡，一南一北各有各的繁华，加之没有宵禁，此刻正是喧嚣之时，那人影立在阴暗处，略迟疑了片刻，便向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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