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飞鸟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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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夜左文字瞳孔紧缩。
然而, 当醍醐京弥把刀再拔、出来的时候, 伤口却并没有流血。
一只白色的小鸟循着刀尖飞了出来。
这是一只圆滚滚的小鸟, 全身覆盖着洁白的羽毛, 只有眼睛和嘴巴是黑色的。当它飞起来的时候,翅膀不断扇动, 灰白细小的爪子蜷进身体里, 就像一只跌跌撞撞的绒球。
白鸟围着小夜左文字上下翻飞, 最终只悬停在他的面前。
翅膀出现了重影, 有细小的风吹拂他的脸颊。
等小夜左文字回过神,醍醐京弥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主......人......
瞬间,仿佛被重物击中,小夜左文字踉跄几步, 握在手里的短刀掉了下去。
他就像离了水的鱼一样, 张了张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只感到胸口一阵窒息般的痉挛。
苦闷。难受。潸然泪下。
小夜左文字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胸口, 蹲了下来。
那只白色的、圆滚滚的小鸟也跟着落下, 翅膀爪子并用,扑腾着挂在了他的肩膀上,用脑袋蹭他的脸颊。
柔软。微暖。温情脉脉。
在重重迷障中,白鸟好似会光,照亮了前路......
......
小夜左文字, 初代左安吉后期所锻, 表铭左, 里铭筑州住,刀身平造无镐,三栋,身幅广,刀反极浅,地刃美丽,如沙如雾。
“筑州,对不起,”一个女人粗糙的手落在刀身上,“我们家,真的太穷、太穷了......”
所以,只能把这把由初代左安吉锻造的短刀拿去卖钱,维持生活。
“来,和筑州道别,”女人拉着孩子的手,按在短刀的刀铭上,“等你以后出人头地,一定要把这把刀赎回来才行......记住了吗?”
“记住了,”小孩咬字不清地回答,“再见,还有......”
“对不起。”
没关系。
小夜左文字想这样回答。
但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白鸟蹲在房梁上,遥望这一幕。
女人怀中藏着短刀,牵着幼子,艰辛地跨越险途,前往掛川。小夜中山道阻且长,有石夜泣,寥落荒凉。
别走这边。
小夜左文字想这样呐喊。
但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白鸟站在树枝上,追随这一幕。
山贼劫道,将女人斩杀,夺走短刀,抛下幼子。他不认为这个孩子能活下来,就算他能活下来,也不可能找他报仇。
你错了。
小夜左文字想这样嘲讽。
但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白鸟落在血泊旁,见证这一幕。
十多年过去了,短刀被交到了掛川的一位年轻研刀师手上,短刀没能认出这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却认出了他身上的铭文。
“这是一把极好的刀,”年轻人目光闪烁,“想必客人您的来头很大啊。”
“并非如此,”浪人摆了摆手,“这把刀是我自小夜中山打劫得来的。”
年轻人将刀研磨完毕,一刀捅进浪人肚腹。
杀亲之仇,在此了结。
一如盲龟浮木终相遇,又如长待优昙望花开......
好久不见。
小夜左文字想这样寒暄。
但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白鸟不知何时离去,重又展翅飞回,给他衔来一朵黄色的小花。这小花花瓣厚实,看起来像蜜罐,又像灯笼,香气淡淡,几近于无。
是柿子花啊。
小夜左文字手捧柿子花,身上洒满了金色的阳光。
研刀师为母复仇的故事在城下町中闹得沸沸扬扬,终于传到了城主山内一丰的耳朵里。
山内一丰感其传奇,赞其至孝,便招揽研刀师为家臣。研刀师心神领会,为城主献上了这把出色的短刀。
“原来如此,这把刀背后竟然还有这样的故事,”千代看着丈夫呈到她面前的短刀,“只要这个故事,不是研刀师为了掩饰杀人夺刀行为而编造出来的......就好。”
山内一丰傻乎乎地挠了挠头:“哎?居然有可能是研刀师编出来的吗?”
千代扶额:“......您想必已经查证过了吧?”
“是有人作证说,听到那个死掉的浪人炫耀杀人来着......”
“......这样就行了,不是瞎编的就好。”
“哦哦!”
虽然有伪证的可能,但千代已经不想再说话了。
就算这把短刀背后的故事不是真的,是研刀师及其同伙为了出人头地、瞎编出来迎合上意的,在山内一丰已然接手这把短刀的情况下,他们也只能认下来。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的说法总比“城主大人受人蒙蔽”这种更好听一些,所以这事哪怕是假的也得变成真的才行。
当然,真的总比假的好......
白鸟跳上房梁,踩掉片片灰尘,纷纷扬扬洒下,引来仆从的驱逐。
“这真是一把情深义重的短刀,含有汉学中‘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真意,又有佛道因果报应的禅意。其中研刀师的隐忍、等待铺垫了足有十数年之久,才至今日的沉冤得雪、大仇得报。这个故事,再精彩不过了,宛如戏剧一般,”细川藤孝和山内一丰交好,此时向他提出请求,态度十分诚恳,“我实在喜欢这把短刀,请务必将他让给我!”
“这个嘛,我也很喜欢这把刀吔,”山内一丰挠了挠脸,“对我们这种地位的人来说,短刀的实用价值不大。看重的,就只有他们背后的逸话了,就像信长公的药研藤四郎一样......喂喂,土下座就太过分了吧?!”
细川藤孝抬起头:“这是为了表现我的诚意。”
“太勉强了,你比我年长,资历更深,俸禄更高——”
“知道的话就快点让给我吧。”
“强盗吗你!”
“我愿意用唐物来换。”
“唐物什么的我也有啊,还是你家忠兴送的,够用了。”
“哎哟,什么叫做够用了,你这个家伙还算是个茶人吗?”
“茶道方面,忠兴可是利休大人的得意门生,比我厉害多了。”
“嘁,嫉妒吗?”
“现在是你嫉妒我拥有的短刀才对吧?”
“真麻烦,所以还是让给我吧。”
“果然是强盗啊你!”
就在此时,千代放下端上来的清酒小菜,拍了拍手,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
“那么,就开始文人雅士之间的对决吧!”千代微笑着提议,“和歌对决。”
不擅和歌的武将山内一丰吹胡子瞪眼:“千代,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哇?!”
当然是权势的那一边。
等到细川藤孝如愿以偿,千代的笑容就更灿烂了。
“山内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娶了个好老婆。”山内一丰以茶人身份称赞有加的细川忠兴是细川藤孝的儿子,现任细川家家督。细川忠兴性格乖戾,对山内一丰不屑一顾。他只眯起眼睛,不客气地评价道:“中规中矩,平庸至极,只知道上阵杀敌。如果不是千代夫人,他才爬不到现在这个位置。”
细川藤孝瞪了儿子一眼:“羡慕的话,就把玉子杀掉,换个贤内助啊?”
“绝对不行!”细川忠兴的声音陡然拔高,“父亲大人,玉子不过是个女人!”
他们口中谈论的玉子,就是细川忠兴的妻子,明智光秀的女儿,明智玉子。
“废话,不然我早就亲自动手了,”细川藤孝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爱惜地擦拭手中的短刀,“既然喜欢她,就对她好一点,不要老是伤她的心,到头来难过的还不是你自己。”
细川忠兴的气势一下子落了回去:“但她实在太桀骜了,一点也不在乎我的感受!”
“玉子好歹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性子?”细川藤孝斜了儿子一眼,“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她有她的骄傲,自然不会把你看成她生命的全部。这不就是你喜欢她的地方吗?”
“我为了她,当着她的面杀人,她居然连眉毛都不动一下,还骂我是鬼,”细川忠兴垂头丧气,“亏她还好意思说自己信的是基督教。”
“胡乱杀人难道不是你的错?”细川藤孝不耐烦了,“至于基督教的事情,我不是早说过了吗,秀吉大人才不会在意这种小事。信基督教的是她这个孤家寡人,又不是我们。如果你只是来跟我抱怨夫妻关系的,赶紧走,不要打扰我手入。”
细川忠兴撇撇嘴:“呵呵,父亲大人就这么喜欢这把短刀?”
“当然,”和针对儿子的不耐烦不同,看着小夜左文字的细川藤孝一脸和蔼,“这把短刀的工艺出乎意料的好,不愧是初代左安吉的作品。除了我这条命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这把刀了。”
“噫,比权势更重要?”
“当然。”
“比我还重要?”
“你居然有本事跟小夜左文字相提并论?”
“父亲大人!”
“笨蛋,你自己儿子都那么大了,不要撒娇。”
“哼!”
细川忠兴把头转开,又转了回来:
“小夜左文字?不是筑州左文字吗?”
“......连曾用名都知道了,你果然早有打听吧?”
“最近玉子都不理我了,我太无聊了嘛。”
“你什么时候不无聊了?我看你就是喜欢八卦。”
“父亲大人,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当然是因为我给他改了名。”
“为何取名‘小夜’?”
“你就用你那聪明才智猜一猜呗。”
“一点也不难,是取自西行法师的和歌?”
“正解。”
“父亲大人,你也想要攀越小夜中山吗?”
“我又不是行吟歌人,干嘛闲得没事干自找苦吃?”细川藤孝摇了摇头,“西行法师因为性命犹存,才有机会再次翻越小夜中山。我呢,”他再度露出和蔼的表情,“也是因为活了这么大岁数,才有机会遇到小夜左文字这把好刀啊。”
细川忠兴瞪着小夜左文字,十分不满,把手放在腰间的打刀刀柄上:
“真的把父亲大人的注意力全抢走了呢,果然还是砍了吧,让我好好比较一下之定和左安吉的技艺——”
“喂喂不要在我面前疯!”
白鸟从远处飞来,施施然落在了细川忠兴的头顶,又落在了小夜左文字身侧,用鸟喙轻啄小夜左文字的刀镡。
“好圆的鸟,”细川忠兴盯着这只白鸟,放开了刀柄,“玉子会喜欢的吧?”
细川藤孝才不想看儿子那张为情所困的蠢脸:“滚!”
一阵清风刮过,黄色的柿子花在小夜左文字的手中结成青涩地果实。果实渐渐丰盈起来,颜色由浅入深,到最后,变得圆鼓鼓、红彤彤、沉甸甸。
丰润饱满柿子开始软,看上去十分可口。
小夜左文字低下头,就见那只白鸟落在了柿子的顶端,乖巧地歪过头,和他对视。
那双又圆又黑的小眼睛,就像黑曜石一样,干净澄澈。
“好可爱的鸟,”明智玉子在他身边弯下腰,“这是你的鸟吗?”
小夜左文字抬眼看着明智玉子,点了点头。
明智玉子称赞道:“和你一样可爱呢。”
白鸟应和一样,出悦耳的鸣叫。
小夜左文字的脸慢慢涨红了。
明智玉子直起身:
“你的名字是?”
“......小夜左文字。”
“小夜吗?和幽斋大人珍爱的短刀,拥有同样的名字呢,”明智玉子的表情恍惚了一瞬,“生命......很重要。只有活着......”
虽然明智玉子没把话说完,但小夜左文字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
明智玉子是明智光秀最宠爱的女儿,容貌美丽,性格独立,成年后嫁给了父亲好友细川藤孝的儿子,利休七哲之一的细川忠兴。夫妻二人品貌俱佳,关系和睦,有过一段琴瑟和鸣的时光。
但后来......因为父亲明智光秀的野心,一切都毁了。
本能寺之变后,公公细川藤孝直接出家,道号幽斋,将家督之位传给丈夫,不愿参与明智光秀的后续计划。细川藤孝让家人包括明智玉子给织田信长披麻戴孝,甚至还直接加入了丰臣秀吉麾下,讨伐明智光秀。
明智玉子本该被处死,却只被幽禁在了深山之中。她的精神一度崩溃,除了基督教之外,无从寄托。
虽然数年后,她在丈夫细川忠兴的请求下,得到了丰臣秀吉的赦免......
但当她从深山中出来之时,已经了无生趣,和过去的她大不相同。
爱情已经被坎坷的经历磨灭,剩下的只有怨恨和不甘,让这对夫妻互相折磨。
小夜左文字喃喃道:“玉子夫人,你幸福吗?”
“请称呼我为加拉夏,”明智玉子纠正道,“我这一生,已经不可能再得到幸福了。”
“加拉夏,”小夜左文字又问,“你想要复仇吗?”
“复仇?”明智玉子失笑,“我要为谁复仇,用什么样的理由复仇?”
父亲明智光秀吗?是他先背弃了信长公。明智玉子到现在都还记得,信长公在她的婚礼上开怀大笑的模样。公公细川藤孝有自己的政治立场,丈夫细川忠兴也尽了努力保她性命,她光活下来就已经受到了众人的恩惠。
可她的父亲死了,她没办法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生。
“可是,你就要死了,”小夜左文字的眼神闪动,“如果我死,我会希望......有人替我报仇。”
明智玉子愣住了。
她环顾四周,就见西军的士兵大呼小叫,向房间里冲来。
另一个自己倒伏在地上,鲜血侵染了榻榻米,和诸多细川家臣自尽后流出的血液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是了,关原之战之前,西军的石田三成打算劫持留在大阪的东军亲眷为人质。为了避免被石田三成挟持为人质,用以要挟追随德川家康、并和他并肩作战的细川忠兴,她命令家臣杀死自己。
她感觉自己正在死去。
一切都在远去,不管是欢乐还是痛苦......
她看见自己已经死去。
时光匆匆而过,坟前开出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细川玉子露出了最后的微笑,这笑容美丽又虚幻,一触即碎。
她也的确像梦一样碎裂了,碎裂成了点点荧光,余一句空叹:
“别离时方知这世间,花亦花来,人亦人。”
白色的小鸟拍着翅膀飞起,那颗柿子在小夜左文字的手中迅腐烂,只剩下了灰褐色的种子。
小夜左文字仿佛一只负伤的小兽,孑然伫立在暴雨之中,忍耐着苦寒的夜。
“是吗,玉子已经死了,”田边城中,细川藤孝抿紧双唇,“真是可惜。”
细川藤孝还是很喜欢明智玉子这个儿媳的,如果不是明智光秀的反叛......他们家也不会闹成现在这个样子。
“那么,我也不能落在后面,让敌人看细川家的笑话,”他站起来,伸手拔出小夜左文字,看着短刀锋利的刀刃,“万不得已,只有玉碎以谢天下!”
整个丹后国在在细川忠兴带兵出阵后,空空如也。西军在近畿这一块的部署也进入了尾声,唯一的缺憾,就只剩下了细川家的田边城。
细川藤孝得到消息,足有一万五千人的大军,正向田边城开来。
可田边城里的兵力呢?
加上老弱病残,仅仅只有五百。
众人已经做好了殉死的觉悟。
“万万不可啊!”有细川家臣着急劝道,“幽斋大人,您是玉,和您比较起来,田边城就是石头,一旦城破,玉石俱焚,得不偿失啊!”
“不要再说了,”细川藤孝眯起眼睛,把小夜左文字插回刀鞘,“我意已决。”
白鸟落在地图上,施施然盖住了京都的位置。
细川藤孝满腹经纶,名满天下,是“古今传授(《古今和歌集》秘传注解)”的唯一传人,他自己不怕死不要紧,天下人怕他死。
要知道,这是个松永久秀因战略布局将千年古刹付之一炬而被骂做“天下至恶”的年代,是吉川元春放弃追击敌人扑灭严岛神社大火而流芳百世的年代。
就连西军也不敢冒然进攻,担心背上逼死细川藤孝的骂名,局面居然就这样僵持住了。
原本,天皇被架空,天下打得再乱,都是武家的事,和公家无关。
可为了“古今传授”,为了细川藤孝的性命,公家出面斡旋。远在京都的天皇下旨停战,数日后,在朝廷旨意下,田边城开城。
但在这个时候,西军这一万五千人,已经赶不上和石田三成的本阵汇合,参加关原合战了。
关原之战,东军的胜利,自有细川藤孝的功劳。
“老头子,你是故意的吧?”细川忠兴喝得醉醺醺的,“你这么惜命的人,早料到会有这种事情生吧?”
“废话,我当然不想死,”细川藤孝斜了儿子一眼,“所以说,学问这东西,用途可不止在让自己变得优秀。关键时刻,还能保命。”
“可连玉子都死掉啦!”细川忠兴抱怨,“你却还是向西军低了头!”
细川藤孝吹胡子瞪眼:“不孝子!玉子会死,还不是因为你的命令!是你说的,一旦有被劫持的可能,就让玉子去死。你还指着我跟着陪葬?!”
自然而然,两父子不欢而散。
明智玉子死后,细川忠兴疯一样,和长子断绝关系,只因他的妻子选择了逃跑,活了下来。他还追杀没有和玉子一道殉死的家臣长达十数年,因为玉子的法事数次缺席将军家举办的见面会......
小夜左文字手中的种子滑落在地上。
种子开始芽,抽条,迅成长,长成了参天大树。
“玉子夫人,是被爱着的吧?”小夜左文字对白鸟说,“她一定升天成佛......啊,不对,她更喜欢被称为加拉夏,”他顿了顿,“加拉夏夫人,一定上了天堂。”
白鸟只扑扇着翅膀,在树荫下飞来飞去。这只白鸟向前飞了一阵,又绕了回来,似乎在引领他走向前方。
小夜左文字只踌躇了一会儿,就跟了上去。
眼前是一片野草茫茫的平原,背后是一颗巨大的柿子树。前方......
前方是他的两位兄长,宗三左文字和江雪左文字。
“宗三哥哥,”小夜左文字低低叫出了他们的名字,“江雪哥哥。”
“小夜,又把自己弄伤了吗?”宗三左文字蹲下身,拉起他的手,“有好好上药吗?”
“这种程度的小伤,”小夜左文字看着自己的伤口,“舔舔......就好了。”
“这可不行,”宗三左文字皱起眉头,“小夜,请更爱惜自己一点。”
“对不起。”
“我说这些,不是想要小夜对我道歉啊,”宗三左文字摸了摸夏夜左文字的头,“我希望你能更高兴一点。”
对不起,他好像高兴不起来。
这一次,小夜左文字没有说出口。
“这么说起来,”江雪左文字沉吟,“似乎我们三个左文字,经常被人说是......不高兴三人组。”
话音落下,微风吹过,三人的头、衣摆随着草叶轻轻摇晃。
“......啊,嗯。”宗三左文字叹了一口气。“我们两个就算了,可是小夜他......这样下去,会长不高吧?”
......说得好像短刀真的能长高一样。
“无所谓,”小夜左文字歪了歪头,“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
可是哥哥们是真的很担心啊。
宗三左文字点上脸颊:“到底怎样才能让小夜高兴起来呢?”
江雪左文字想了想:“游戏?”
“比如说?”
“嗯......剑球?”
于是小夜左文字的手边出现了剑球,他也很自然地开始拋接:“原来如此,可以锻炼突刺的手法。”
宗三左文字扶额:“跳绳在小夜看来,也是一种锻炼吧?”
“嗯。”
“丢沙包?”
“锻炼侦查。”
“跳房子?”
“太枯燥。”
“电子游戏?”
这一次,江雪左文字双手划叉:“不行,伤眼睛。”
粟田口那帮子短刀,一期一振根本管不过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小孩子们完全是各种沉迷电子游戏不可自拔......搞得审神者为了防沉迷,天天换ifi密码(密码用一段时间之后总会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泄露出去)。
就在此时,白鸟拽着一个红白相间的风筝,向这边飞来。这风筝似乎很重,白鸟飞着飞着,就不断向下栽,然后再度爬升。
“原来如此,”宗三左文字一锤掌心,“小夜,我们来放风筝吧?”
小夜左文字看着辛辛苦苦的白鸟,点了点头。
白鸟带来的风筝是日出之鹤,浮世绘的画风,看起来抽象又典雅。小夜左文字喜欢仙鹤,仙鹤报恩的故事很可爱,送子仙鹤的故事也很温馨,就连鹤丸国永的恶作剧也很好玩。
不过,放风筝很难。
这个风筝的设计相当传统,并非固定死的三角风筝,而是可以调节连线长短的那种,比较复杂,看得小夜左文字心生退意。
“需要调节牵引点呢,”宗三左文字摸了摸下巴,“这种风筝才能飞得更高。”
“宗三哥哥来,”小夜左文字用期待的眼光看着宗三左文字,“我不会。”
宗三左文字欣然应下:
“好啊。”
宗三左文字调节好牵引点之后,由于风力不足,便打算找人帮忙推举。这也是需要配合的,江雪左文字自觉把握不好,连连摆手,最后,还是交到了白鸟爪下。
宗三左文字跑起来了,白鸟一开始很吃力,但顺着风向,就越飞越高,越来越稳,再也不需要用力。
小夜左文字紧紧盯着风筝,看着风筝不断抬升,也忍不住跑了起来。
红白相间的风筝直上蓝天,有大片大片的白云在上方飘过,美丽又高远。这般景色倒映在小夜左文字的瞳孔之中,仿佛能直入心灵,洗刷污秽。
高高的野草挡住了小夜左文字的前路,他跌跌撞撞地前行,只顾看着天空中的风筝。
就在他差点要跌倒的时候,他被江雪左文字赶上,从背后举了起来。
小夜左文字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仰望天空吧,”江雪左文字把他放在了肩膀上,扶住他的双腿,向着风筝追去,“不要在意大地。”
因为,有哥哥们帮他留意前路。
白鸟时而追在风筝后方,时而绕着风筝打转,时而落在小夜左文字的脑袋上,休息一下,梳理羽毛。
江雪左文字扛着他,在高高的野草中跑动,带起绵长的风。
微凉的风吹在小夜左文字的脸上,仿佛能带走所有不愉快。
宗三左文字终于把所有线都放完了,此时此刻,风筝化作高高在上的黑色小点,看不真切。
“小夜,来,”宗三左文字将剪刀递到他手里,“把线剪断,放飞希望。”
小夜左文字点了点头,接过剪刀,剪断了那根紧绷的线。
断线的瞬间,风筝迅被吹远,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短暂的时光里,小夜左文字放下了过往的一切,只和兄长们一起高兴着,露出了毫无阴霾的笑容。
白鸟舒展身体,向着远方巨大的柿子树回返。
这颗树比小夜左文字想的要大很多。他跟在白鸟身后,不断行进,距离却仿佛并没有缩短。
这过程中,柿子树再一次开起了黄色的小花。花朵藏在叶片之中,十分不起眼,每当有风翻动,才能泛出一大片黄色。
小夜左文字感觉到季节的变化,所有关于夏天的一切全部苏醒过来,鸟语蝉鸣,骄阳流火。
紧接着,秋天到来了,满树黄色的花朵开始枯萎,青涩地果实再现。走着走着,茂密的枝节间,缀满了颗颗红灯笼一般的柿子。
恍惚间,小夜左文字跨越了空间距离,出现在了柿子树下。
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就见白鸟啄向枝条,一颗红彤彤的柿子掉了下来。
小夜左文字下意识伸出手,这颗柿子便稳稳落入了他的掌心。
“原来如此,柿子啊,”一个看不清楚的模糊身影出现在他眼前,“这种植株,普普通通,管理简单。树干没法长得笔直,枝桠又多;叶片不精致,开花也不惊艳,整天把花朵藏在叶子里面,相当低调。”
“但在结果的时候,柿子树却相当好看呢,”他摸了摸小夜左文字的头,“怎么样,火红一片,很喜庆吧?”
小夜左文字点了点头:“......嗯。”
“这么多柿子,吃不完的话,还可以做成柿子饼,”这个人又问,“小夜,喜欢柿子饼吗?”
“喜欢。”
“那,我们下次一起做柿子饼吧?”
“......好,”小夜左文字盯住眼前这个人,“下次......一起。”
接着,一个熟悉的称呼脱口而出:
“主人。”
小夜左文字是一把战斗力很强的短刀,战场是最容易缔结仇怨的地方,所以,他总是很轻易就降临到各个审神者的本丸。
审神者是怎样的,他并不关心,他只想要了结仇怨,了结时之政府和时间溯行军之间的仇怨。哪怕这种仇怨根本无法被了结,哪怕这种争斗有时根本算不上是仇怨。
他只是认认真真战斗,等待对方的复仇,并为自己身上的每一道伤口复仇。
小夜左文字手上的柿子消散开来,与此同时,白鸟再次啄下另一颗。
“小夜,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真的被你吓了一跳呢,”他的主人蹲下身,伸出手,触摸他身上的绷带,“还差点问出,‘难道神明也会遇到校园欺凌’这种话。”
“对不起。”
“你没有需要道歉的地方啦,”主人叹了一口气,“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对我太防备了。”
“......没有。”
“即使一点点擦伤,也请重视起来,让我给你治疗吧。”
“不用,”小夜左文字生硬的拒绝,“太麻烦了。”
“但我看着就觉得会很痛啊,”主人的手上散着治愈的微光,“我啊,希望改掉小夜的坏习惯。”
“坏习惯?”
“习惯忍耐。”
“在战场,我必须习惯忍耐。”
“但本丸不是战场吧?”主人把小夜左文字举起来,抱在怀里,“在这里,你不需要忍耐。痛的话就说出来,这就是我的存在价值啊。”
“......哦。”
“想要的东西也可以说出来,我都给你买,每次都要察言观色,很累的吔。”
“不行。”
“哈?”
“不要......浪费,”小夜左文字认真地说,“连一粒米上都住着七个神明,浪费的话......会遭天谴的。”
“给小夜买东西才不是浪费啦,”主人轻轻拍他的背,“现在这个时代,就是浪费的时代,消费推动社会生产力展进步......”然后,主人注意到小夜左文字完全是有听没有懂,干脆换了个说法:
“总之,现在已经不会生饥荒这种事情了,我也绝对不会因为饥荒把你卖掉。”
“......真的吗?”
“没错,即使现在生天灾,从今天开始没有任何收成,国内的粮食储备也足够我们活上好几十年了。”
“可是,假如天灾持续好几十年......”然后,小夜左文字自己就住了口,“抱歉,我想多了。”
“没关系,就算天灾持续好几十年,到了那个时候我也差不多快老死了吧。”
“......哦。”
良久,小夜左文字抱紧了主人的脖子,喃喃道:
“不要死。”
“这我可没办法保证......”
随着第二颗柿子消散,第三颗柿子掉下来,砸中了小夜左文字的头。
“小夜使用的力量,是负面的力量,很容易被污秽污染,”主人从背后环绕着小夜左文字,下巴搁在他的脑袋上,“老实说,我很不放心。”
“主人......”小夜左文字眼神黯淡了一瞬,“讨厌复仇吗?”
“并不,实际上,快意恩仇,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情。”
“书上说,”小夜左文字指着面前的绘本,“复仇只会导致悲痛延续,恶性循环,有害无益。”
“这是骗人的,”主人的声调懒洋洋,“复仇是人类本性的一部分,能让人产生愉悦的情绪,能够震慑他人的攻击。书上这么说,是想要说服人们把复仇的执行权交给国家暴力机关。”
“......哈。”
“简而言之,人们担心个人的复仇会‘过当’,再加上,不同的人,复仇的能力也不同,没法实现公平。”主人淡淡地说:“弱者希望强者遵守秩序,强者希望凌驾秩序之上。既然大部分人都是弱者,那么,还是遵守秩序符合公共利益。”
“那,我该怎么办?”
“随心所欲就好了,”主人捏了捏小夜左文字的脸,“你只要不要迷失其中,就没问题。”
“如果有一天,你把自己搞丢了,”他意味深长,“我也会想要复仇的哦?”
“主人,你......怎么复仇?”
话音刚落,所有一切景象都像破掉的镜子一样,碎裂开来。
小夜左文字站在虚空之中,上不及天,下不及地,开始不断落下。
镜子的碎片环绕在他周围,反射着小夜左文字的所有过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度不断上浮。
白鸟停止扇动翅膀,和他一同落下,但他的视线被周遭的碎片吸引:
他看见山贼高高举起砍刀。他看见研刀师的嘴巴一张一合。他看见山内一丰和千代相视一笑。他看见细川藤孝研读《古今和歌集》。他看见明智玉子流淌的血液。他看见细川忠兴砸掉茶碗。他看见歌仙兼定拘谨地向他鞠躬,看见压切长谷部面对黑田家复杂的眼神,看见爱染国俊和乱藤四郎吵吵闹闹,看见大俱利伽罗一脸便秘,看见宗三左文字向他招手,看见江雪左文字拈花一笑......
他看见自己一刀捅进主人的胸膛。
一种恐慌的情绪一下子攫住了小夜左文字的身心——
“醍醐......京弥!”
话音刚落,白鸟的羽毛片片飞散开来,遮挡住了他的视线。
一只鸟的羽毛,会有这么多吗?
一片鸟的羽毛,会有这么大吗?
下一刻,小夜左文字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之中。
审神者,醍醐京弥!
“啊啦,小夜,你笑了吔,”醍醐京弥的声音带着咏唱的韵味,“如盲龟百年一遇浮木,优昙华千年一绽光华。”
“这么美的一句话,光用在复仇上,就太煞风景了——”
“应该用在这里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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