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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四十一 .


苏纤纤愣怔道:“哇……王子啊……”

        苏雪禅轻声呵斥:“纤纤。”

        苏纤纤急忙不说话了,  那边,郎卿的脑袋却阵阵晕。

        谁的童年缺乏过双亲的照拂?年幼时,  他也希望自己能生在平凡人家,有一对爱护他的父母。

        彼时的小小狼崽,  在母亲怀里还没待几天,  连吃奶的力气都没有,还是只会睁着眼睛四处乱看的年龄,  母亲就被大批神人军队抓走,  而他有幸被一个神人侍女暗中救下,  勉强得一口米粥吊命。

        从他睁开眼睛,  到能下地走路的全部时光,都是在一间暗无天日的狭小房间内度过的,阳光从破旧的小小窗口里射入,被细碎的窗纸过滤成毫无温度的惨白色。桌上带着毛边的陶碗,永远有一股奇怪气味的凉水,  桌角下斜钉着一颗歪掉的钉子,  床头垂下的洗得白的帐幔上打着半圈补丁……这些都在日复一日的成长中深深纂刻进他的记忆深处,  以至于他现在闭上眼睛,  都能回想起陶碗刺手的边缘,  侍女曾经用它来轻轻磨过自己的指甲。

        再大一点,  他已经能化出人形了,  只是耳朵和尾巴依然无法化去,  而侍女总是以一种带着叹息的目光看着他。他们住在城主府内最破旧的下人房内,  但是那里却又离府外很近,  于是他时常于那个狗洞里钻来钻去,偷偷跑出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当然,他偶尔也会被那些神人现,好一点,就满脸厌恶地啐一口,差一点,就随手掏出什么硬物向他的头脸砸去,丝毫不会因为他只是个孩子就对他手下留情。

        那段时间,他学会了夹着尾巴,像一条狗一样行走。

        侍女看着他身上的伤,也不去阻止他,只是拿过蘸水的麻布,给他小心地擦。

        “你和你母亲一样,都是狼,高墙怎么能关得住你呢?”她轻声细语,这是她对他说的为数不多的话之一,以至于他竟能十年如一日地牢牢记着,“你以后有能力了,就离开这里吧。”

        “那我会把你也带走的。”

        侍女只是摇头,也不说话。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春熬过冬,秋盖过夏,他的身体如雨后翠木般层层拔节,终于能收拢自己的尾巴和耳朵,也终于被城主府中的其他人现了。

        他被带到新一任厌火国的城主面前,破旧草鞋下踩的是光洁如玉的砖石,呼吸的是带着隐隐馨香的空气,看见的是富丽堂皇,几乎要晃花眼睛的装潢摆设,他笨拙地跪在庭下,身侧的神人护卫手持刀戟,目光冰冷。

        男人问了他很多问题,他那时只是个懵懂天真的少年,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等到他浑浑噩噩地出了那间华丽房间,重新站在阳光下时,他却被几个神人强行带走了。

        他反抗,挣扎,不服输,狰狞的异色眼瞳中带着年轻的火气,但他毕竟还是年少,不明白精于这方面的神人会有多少方法来折磨他,他们用侍女的命吊着他,告诉他学会多少东西之后就能回去见她一面,而他无可奈何,只能压抑着拼命学。

        他学习忍耐的限度,学习杀人的技巧,学习那些神人的武技,与他在一起上课的还有其他神人少年。平日里,他们各自拉帮结派,但是只要他一出现,他们立即就能将矛头调转向他,他们肆意嘲笑他是贱种,母亲是天生的灾星,他是没用的废物,而他是不能与他们起争执的,因为只要他露出一个反抗的眼神,老师的教鞭马上就要挥到他的背上,将他打得皮开肉绽。

        于是他不光学会了夹着尾巴,他还学会了在任何情况下都带着足够温和的笑容。

        他终归是狼的儿子,无论是技巧还是力量,他都进步得很快,当再一次艰难的考核过去,他小心翼翼地向老师提出要求,想见侍女一面。

        “好啊,”他听见老师毫不犹豫地答应他,“那你就去见吧。”

        他欣喜若狂,在老师的监视下重新回到了那间他住了许多年的破旧房屋,但当他呼喊着侍女的名字,急不可待地推开房门后,他却愣住了。

        侍女孱弱的身体倒在地上,嘴唇干裂,泛出不正常的乌青,她浑浊的双眼半合,犹如一尾瘫在岸上的白鱼,空气中亦弥漫着一股腐臭的腥味。

        她已经死了很久了,甚至没有一个人来给她收尸。

        “你要做主人手里的一把刀,”老师冷漠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而刀是不能有任何倚仗的。”

        他只是沉默,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替侍女整理好遗容,看着她的尸体被侍卫拖走。他变得寡言而决然,将满腔狠毒压在不动声色的外表之下,甚至那些神人少年让他跪在地下学狗叫,他也依言照做,只是在站起来时云淡风轻地拍拍裤子上的尘土。他越勤勉好学,那些以往觉得残忍而不使用的杀人手法,他也用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他不过是一个眼角眉梢还带着几分稚气的青年,手上却已经沾染了无数擦不干净的血渍。

        他为厌火国的城主抹消政敌,为空桑城中的贵族捕猎妖兽,为位高权重的大人们清理不听话的奴隶,他什么都杀,什么都做,空桑城内带妖族血统的奴隶都要在身上烙一个象征卑贱的印记,唯有他让城主犹豫了片刻,最后亲手将他招来,询问他的意见。

        “就烙在属下的脸上吧,”他微笑着,“这样别人一看,就知道属下是什么身份了。”

        城主大笑三声,连连夸赞他的忠诚。

        一个烙印就此烫在他的眼下,每年加深一次,成了他脸上一朵丑陋盛开的花。

        后来一次任务,他们负责进入山林,为空桑的贵客驱赶野兽以供其打猎玩乐,不料那次却出了不小的意外,连同老师在内的上百个学成的神人暗卫全部死在了深山中,躯干脸庞都不知被什么猛兽噬咬得残缺不全、金仙难救,唯有他一人捂着伤口从其中逃出,捡回了一条命。

        三个城主皆是惊怒,命人将他轮番拷打数个日夜,他也只是咬牙轻笑着,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山中确实有强大的妖兽出没,而自己一直在外围当值,因此逃过一劫。

        最后是他体内的神人血脉救了他,下令行刑的人总还能想起他是上一任厌火国城主的儿子,不好就这样搞死,只得把他放回。他回去后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再出现在厌火国城主面前时,他已经戴上了沉重的铜面,直言自己要代替他的老师,重新替城主培养一批手下。

        于是他挑出那些混着神人血统的狼族奴隶,建立了狼骑军,成为空桑城中神人轻蔑,奴隶仇视的臭名昭著的爪牙。

        上百年的漫长时光,他从未想过自己还有母亲可以依靠。他的父亲掠夺强迫了他的母亲,他以为她本该是恨着她的孩子的。

        “那个传送阵……是你母亲留给你最后的礼物,也是她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老领泪流不止,自怀中掏出一颗碎裂的狼牙,“她告诉我她会从西方回家,不要让族人去找她……我一直在等她……”

        老领将狼牙捂在心口,终于嚎啕痛哭起来:“郎云儿啊……我的白云朵啊!你骗阿爸骗得好苦……你骗阿爸骗得好苦……”

        郎卿咬紧牙关,指甲陷入血肉,他不肯向下看,也不肯偏过头去,那一滴泪水便从热气蓄积的眼眶里固执下坠,淌过可怖扭曲的疤痕,一路坠落到脚下黝黑的暗影中去了。

        苏雪禅轻声道:“我们先出去吧。”

        苏惜惜在转身之前,看了一眼郎卿凝如磐石的脊背。

        “怎么办呢,”她道,“郎卿也是可怜人呀。”

        苏纤纤气哼哼道:“呸呸呸!郎卿郎卿,天天都是郎卿!”

        眼见两个小东西又要像小时候那样掐起来,苏雪禅不由叹息道:“好了,别吵架,等他出来后,让我们看看下一步怎么走吧。”

        “要回青丘吗?”苏惜惜立即扒住苏雪禅的袖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呀?”

        “还不行呢,”苏雪禅摸摸她的头,“母亲特意叮嘱我,现在不能带你们回青丘。”

        苏纤纤道:“坏人还在吗?”

        苏雪禅点点头。

        “可是现在外面也有坏人啊,”她一指天空,“而且还是个最大的坏人呢。”

        苏雪禅急忙按住她:“嘘!烛神只是被人蛊惑了,它会恢复过来的,可不能乱说。”

        正谈论间,只听毡房的帘子一声响动,郎卿垂着头从里面出来了,看情绪还是波动不小的样子。

        他一抬头,就看见苏惜惜揪着苏雪禅的袖子,扭身忧虑望向他的目光。

        他的眼眶虽然还是通红的,却不禁对她绽开了一个笑容,英俊的面容上盈满溺爱的温柔。

        苏雪禅面无表情地轻咳一声,将苏惜惜往身边带了带,“郎兄若是无事,那我们便来讨论讨论下一步的走向吧。”

        眼见他们转身向毡房走去,郎卿不由笑了起来。

        本来他是该如同一把刀那样,在不尽的杀伐中被磨损折断的,可在城门口遇见的两个狐族少女,却改变了他一生的轨迹。

        现她们的行踪之后,他不关心她们被神人抓住之后的境遇会是如何,也不在乎她们冒死闯进空桑的目的是什么,他只想抓住她们。他报了仇,倾泻了自己的怒气,他不过想保住一些和自己一样的人,然后再活下去就好。

        直到其中一个少女化作微风滑过他的耳畔,不轻不重的打了他一巴掌。

        “呸!我最讨厌狗!”

        在这之前,他被很多个人打过耳光。

        羞辱他的神人,肆意指使他的贵族,极端蔑视妖族的上司……他是刀山火海上滚过来的,早就不在乎这点皮肉之苦了,可是他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

        ——这样生机勃勃的,盛气凌人的,带着一点娇纵的傲慢的声音。

        放走了妖族逃犯,他被上司大骂一通,他表面维持着一贯的恭敬温顺,内心却还在反复回放那句话。

        直到他走在城中,无意间抬头看见一张通缉令,两只一模一样的白狐眼眸灵动,底下写着它们的身份。

        他意外之余,唇边却忍不住泛起了一丝笑意。

        原来是两位身份尊贵的金枝玉叶啊。

        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不忍,于是寻着气味,一路找到她们的住处,想要劝谏她们离开这里。

        挨第二个巴掌似乎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他看着少女亮如星火的眼睛,听见了此生从未听过的一番话。

        ——“我们活在世上,从来都不是为了顺从所谓命运的旨意的!”

        ——“你和你母亲一样,都是狼,高墙怎么能关得住你呢?”

        这一句话与记忆中的声音奇异重合在一处,比无数记耳光还要让他懵,他忘记了替自己争辩,也忘记了自己是来让她们离开此处的,他只是默不作声地戴上面具,犹如给自己戴上一个耻辱的见证,逃一般地自窗口扑入寒凉夜风。

        年少气盛时,他也以为高墙是关不住他的,但是今夜他才惊觉过来,是自己想错了。

        这堵高墙不仅关住了他,还让他像一条狗那样夹着尾巴活了无数年!

        他惊栗震颤,为之辗转反侧了许多个夜晚,在纹泱挥刀斩向那只重伤的白狐时,他终于按捺不住心中勃的愤怒与野心,将刀光贯穿成一道横过夜色,却比子夜还要漆黑的霹雳,向他视线里的高墙轰然击去!

        这是他真正脱离空桑的控制,开始得到自由的一刻。

        “你在什么呆!快过来呀!”

        郎卿回过神来,忍不住微微一笑。

        ——这也是他真正认清心意,有了独属于自己的软肋的一刻。

        “好,”他说,“我这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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