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祈愿礼觉楚受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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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旱情比往年更要严重一些,旱魃为虐,赤地千里。天圣宫终于决定举行“雩礼”以求雨。祈雨礼大典是盛国自古流传的一项非常隆重的典仪,且已有三十多年没有举行过了。
百姓们乡里乡间议论纷纷,没见过的都在好奇这祈雨礼大典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见过的老人,自是逢人就谈当年的盛状和神乎其神。
“云从龙,风从虎,一切准备就绪,只等龙星初上,……”街边侃侃而谈者越来越多,随处可见三五成群聚集的民众。
国君与大祭司选定了日子,向下传达了旨意,各城各族召集民众收缴献祭物品,用以待吉时来临,各城各族内共摆祭台,虔诚祈礼。
朝政议事后,征太后独留了大监时逢侯,屏退了左右。
征太后一袭华服束身,岁月在她的脸上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她依旧是个美人。高高盘起的流云髻珠翠满饰,金络缂翠步摇上一只芍药娇艳欲滴,左右两耳上侧发间各有三支墨翠的玉笄,俱有金丝流苏垂下,莹莹闪闪,一步一摇。
她望着大殿外空空旷旷的院场,亦如她的心一样空空落落的。
“没想到他们真的要祈雨了。”
“如今各处都是对天圣宫不利的言论,他们也只能铤而走险了。”
征太后似乎没有在意大监说了什么,双目仍平视远方:“本宫竟然不知是希望他们成功,还是希望他们不成功……”
“那大祭司是假的,如何能成功?”大监很想宽慰太后,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竟说出了要害,下意识地四下瞧了瞧。
太后的双眼终于落到大监的身上,但似乎深感失望:“当年那孩子真的死了吗?”
“这么多年了,这一直是太后的心病,当年太后亲眼看到她死了,就算没死,我们之后多方查找也没有收获,梅冼君不是也没有找到吗?”
是啊,那时冰因将刚出生的孩子托付给了顾兰和彩娥,那孩子最终被刺死在马车内,那是个女孩,是大祭司的继承者,她才刚刚来到这个世上,她血肉模糊,顾兰悲伤欲绝,彩娥痛哭流涕……他们当时的样子,至今仍历历在目。
征太后用手扶了一下头:“我知道,梅觉楚对此事一直有所怀疑。”
大监道:“梅冼君早已在出使东梁丰捷城时仙根受损,应不足为虑。”
征太后小声念叨:“梅觉楚自东梁回来之后,就处处排斥本宫,王宫与天圣宫也从未如此疏离,他究竟知道了些什么?继续盯紧他的一举一动。”
“太后放心,臣一刻也不敢放松,臣一定竭尽所能力保太后周全。”
征太后好像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你上次说鬼车鸟出现在何地?”
“在药宗邱枫烈的宗族地界——望邑渊,离我们邑都王城不远了。”
它们转了一圈终于要回来了,太后面露倦意道:“好了,下去吧,我也乏了。”
大监欲言又止,想想还是退下了。
征太后在一人时总是思绪万千,她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窗前:“愿力石不在天圣宫,也不在王宫,更不在什么神坛地底,究竟在哪里?”
轲征自嘲地笑了笑,有些事情已经太过久远,就像遥远的传说,虽然一代代地传了下来,但信以为真的又有几个?
愿力石是人间的仙脉,人间的灵力之源,传说在仙脉灵力消减之时,可以仙根供奉给养仙脉,护仙脉之灵不息。
天圣宫还有一个传言,神鸟震八方邪祟,守愿力灵石,可那神鸟也从未现过世,都说妖羿出,天下乱,也许天下还不够乱吧。
她抬头望了一眼窗外,皓日当空,对于太阳来说,它什么都不知道,它的世界一切都好好的。
虽然自己曾是天圣宫的右护法,可是许多机密只有历代大祭司口口相传而知,自己对这些机密真是一无所知。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一无所知,又怎会恨极了那个无所不知的人——凌冰因,为何你天生就是大祭司,为何你生来就受万民敬仰,为何他们一个一个都为你赴汤蹈火……
一个空悠悠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她的愤愤不已:“征太后,别来无恙。”
太后心中一惊,斜睨道:“谁?”
她很快恢复了平静,由远及近的,一身白衣飘然而至,白色的披风覆盖了头部,遮住了半张脸,竟还戴了个遮挡眼鼻的面具,就只剩一张嘴可以说话了,他是有多么害怕别人知道自己是谁。
他手中擎着一柄与人同高的法杖,如同黑色的铁棍,表面疙疙瘩瘩,坑洼不平,铁棍在最顶端分做两支,其间嵌着一翎雪白的羽毛,那羽毛却是极美,纤绒轻托地跳动,好似波光清流。
“是仙侍大人,想来仙侍大人也该回了,可给本宫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仙侍微微一笑:“看太后满目愁容,可是在忧心祈雨该不该成功?太后,祈雨礼的关键可不是能不能成功,而是不管成功与否,都有足够让人信服的理由。”
太后面露一丝适意,可转而又道:“只是祈雨不成,这天下无粮,我们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仙侍道:“若真一直不降雨,这也是天意,难道太后想逆天而为?……况且这样做都是为了能够找到愿力石,有了愿力石何愁不会降雨?”
征太后蹙眉着轻抚前额,低下了头,努力说服自己继续听下去:“大人打算怎么做?”
“相信太后已然知晓,鬼车鸟已经势不可挡,不日就会完成最后的修进,它们会在祈雨礼大典出现,太后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愿力石隐匿在何处?”
仙侍瞧太后并未抬头,顾自继续陈说:“在遥远的传说中,看守愿力石的是一种神鸟,谁也不知它是不是真的存在,如果我说那神鸟是真实存在的,太后会不会信?那神鸟不仅真实存在,还靠吞食恶灵为生,它沉睡了这么久,想必也饿了。我养出了这么群鬼东西,可不是为了去灭什么七宗的,当然这只是顺带脚的事。”
“然后呢?”
“鬼车出现干扰祈雨礼,群起而攻之,场面越血腥,恶灵才越恶,神鸟才能被唤醒,只要神鸟一现世,愿力石则可溯源。”
太后觉得一切可行,但还是提醒道:“你当真以为天圣宫四圣是虚妄,梅冼君即使仙根受损,别人在他面前也讨不得便宜。而且其他三人,鬼知道在哪里,会不会随时冒出来。”
仙侍冷言道:“梅冼君仙根受损,是因为与眇理子大人做了祈愿礼。这祈愿礼双方以物换物,以心愿换心愿,或以物换心愿,以心愿换物,若一方不能履约,则会被反噬。当年梅冼君拿自己的命和仙根作交换,不惜放弃生命修为尽失,以此来换取冰因大祭司的平安,只是因为眇理子大人没能完成他的心愿,以免反噬,所以才缓释了他的仙根消散,可是大人达成了他可代替的第二心愿,所以等于梅冼君破了祈愿礼之约。”
“什么意思?”
“他会反噬成魔,鬼车的主人当然就是他。”仙侍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祈雨礼不成功,梅冼君成魔,鬼车肆虐,天圣宫就会被天下群起而攻之,我们动手铲除天圣宫岂不顺理成章?如此也不用担忧那三人会不会突然冒出来,他们出现也只是螳臂当车,无法挽救天圣宫的危局。”
“若是鬼车能引出妖羿那自是最好,若是不能,引出那几人,愿力石也会浮出了水面。只要那消失的三圣还活着,天圣宫有难他们就不可能坐视不管,况且他们消失的这许多年,只能有一种解释——寻找愿力石。”
“这么说来,也许他们三人真得会出现。”太后脸上显露出一抹笑意,但很快冷了下来。
太后忽然想到了什么:“当年我宣布脱离天圣宫,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瑞王自在桓曲亲眼目睹了大祭司和国君之死后,回来就一直半痴半傻。前祯王后难产而死,小国君又是个怪胎,一降生便也死了。国君后继无人,偌大的王宫,只剩我一人可以维系局面……也亏得几年后,瑞王休养了差不多,终于有了子嗣……”
“太后,您当年脱离天圣宫入主王宫,也是为了天下苍生,幸得上天垂怜,您现在已是盛国王权的最高享有者。待祈雨礼过后天圣宫与您而言亦是囊中之物,是废是留,也是您一人说了算,您独享神权,又可掌控王权,岂不美哉?”
太后默默地吁了口气,嘴角牵起一抹笑意,目光中带有不易察觉的讥诮:“哼,关于天圣宫勾结东梁的谣言也是你散布的吧。”
仙侍轻笑了两声:“那些小事还无需我来做,总之,祈雨过后,便无人再敢与太后争辉。”
天圣宫与王宫有诸多不同,除了同样恢宏庞大,这里更加自然淳朴,没有精雕细饰,珠光宝气,金碧辉煌,这里的摆饰陈设多是木石花草本真的样子,没有过多人为的修整。这里极尽天下各式花木,更像一座博物园。四时五方的花木品类繁复,让人目不暇接。天圣宫内毕竟灵力充沛,使得花木未受外界旱荒影响。
玉霄轩外梅林开的正灿。这里的主人最爱骨里红梅,几经培育,那红色愈发深邃,如渗了墨般。每次站在那红色之畔,总有一种碧血丹心的豪迈悲情。
水室内传来汩汩的水流声,有热气自窗棂溢出。梅觉楚褪去衣衫,臂膀处一道深深的剑痕,那是在幻境中为了保护冰因大祭司所受的伤,然而冰因是假,伤却是真。
二十多年前的祭天大典,大盛与东梁国同时祭天,两国交换巫觋。梅觉楚领命代表大盛去了东梁,可这一去就陷入了大国师的朵蓝幻境之中。
这朵蓝幻境极为精深,可让人预见或经历将要发生之事或已发生之事,它会为入境者呈现出自己的执念所在,执念越深,越无法走出,还可能身死其中。
梅觉楚九死一生走出幻境,又与大国师眇理子做了祈愿礼,以致重伤难愈,在丰捷城养伤三年未归。
只是,难道这祈愿礼是空谈?用生命和毕生修为来换大祭司的安康,可安康何在?
唯一的迹象是修为真的一点一点地在减退,再也无法维护仙根不受尘世邪魍怨灵所扰,最近已越发心神不安,暴躁易怒,血红的眼眶中透出狠厉的凶光,他知道反噬又要发做了。
终是没有守护住想守护的人,而现在的守护又是对还是错呢?
当年,第一次见到蓝舍儿时,她才三岁。
“哭,哭,就知道哭!谁也不准管她,让她在这儿哭!”征王后一甩衣袖,愤而离去。
小小的孩子无助又委屈,哭声更大了,宫娥和侍从们远远端望,不敢靠近。许是哭得太用力,只觉眩晕,摔倒在地上。
老內侍长惊呼:“快去向王后禀报,宫主晕到了。”
宫娥刚走不远便又慌慌张张地退了回来,惊异地盯着眼前这个身姿俊郎而又风尘仆仆的男人,可以看得出来,他已多日未曾好好修饰和整顿,这情状像是耀眼的明珠朦了一层薄纱,虽有薄纱却难掩明珠的光。
在他身后跟着一众內侍和护卫们,众人不敢阻拦,也拦不住。
“梅——梅冼君……”宫里的老人认出了他,纷纷低声细语。
“天啊,他还活着。”
“是啊,发生了什么?”
他登上了层层的台阶,径直来到孩子的身旁,蹲下身,慢慢将孩子扶在臂弯,仔细端详:那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女孩,看她的年纪才真的确定自己离开了多久。
“三年了,孩子,你受苦了。”
小女孩睁开了双眼,只见梅冼君眼目温柔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蓝舍儿……”
舍儿……任几多不舍,终还是舍了。
“对不起,我终究是没有护住她……不过,我一定会护住你。”
小女孩晃晃悠悠地站将起,忽闪着大眼睛问道:“你是谁,我听不懂你的话。”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可是眼前这人给人亲切舒服的温暖感。
“我是梅冼君——梅觉楚,是你的父亲母亲最信任的人。”
舍儿舒展了笑颜:“你就是梅冼君?每次王后责罚我时,姑姑都说要是梅冼君在就好了。”
“是吗?这下好了,如今我回来了。”他说完绽出了一朵柔柔的笑,“宫主为什么没有在天圣宫?我宫中族人呢?”
“王后说如今天圣宫衰微,无人能教我,而且我年幼留在宫中照顾诸事方便,还说等我再大些才能回宫。”
“那你想回天圣宫吗?”
“天圣宫才是我的家,对吗?”
“当然,大祭司当然住在天圣宫。”
“那,我们可以回去吗?”
“宫主不需要问任何人,宫主做事不需要别人的允许。”
“嗯,那,梅冼君,我们回天圣宫吧!”
梅觉楚俯身揖礼道:“梅冼君恭迎宫主回宫。”
他站起身牵起小小舍儿的小小手,头也不回,款款向石阶走去,并留言道:“烦请诸位告诉征王后,宫主回天圣宫了,以后如果有事,到天圣宫觐见。”
征王后被小舍儿气得回了寝殿,宫娥们忙着小心侍候换衣梳妆。她正想着那孩子的天资真的一般,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突然听到了外面沸沸扬扬的声音,那声音欣喜激动,真真切切的是“梅冼君回来了,梅冼君回来了。”
王后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听到的霎那间也是一样的心境,当年“四圣”的风采卓绝是大盛人心中的骄傲。大祭司凌冰因,左护法蓝成言更是倍享荣光,受万人敬仰。
不管那时的昌隆是盛午的灼阳,还是黄昏时行将落幕前的绽放,如今似乎只剩满目疮痍,零凋人散。
可是任那时再辉煌,那些人的光辉也如同鱼鲠在喉,一想起就隐隐作痛。
大监拭了拭额间涔涔的汗珠,努力压制着喘息,但说起话来还是一颤一颤:“禀王后,梅冼君回来了。”
王后有些不耐烦:“知道了,宫里都传遍了,来人,把外面那些聒噪的、不守规矩的全部杖刑。”
“是。”
王后长吁一口气,冷眼笑对大监道:“你今日倒是步履慢了。”
大监努力面色平静:“回王后,老奴给王后多打探了点儿消息,所以……”
“哦?说吧,都打探着什么了。”
大监咽了一口唾沫道:“梅冼君将宫主带回天圣宫了,并且他让老奴转告王后,说……如果以后有什么事,请王后到天圣宫觐见。”
一只珠钗被王后愤愤地捏成了灰。
“好啊,那个霸气的梅冼君又回来了!”
是啊,梅冼君回来了。
那三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
那丰捷城不知是否还一如既往的冷。
那个人,似乎消停了几年,只是不知他什么时候又会怎么疯。
丰捷城的冬季总是异常的寒冷,连喜冷的梅花也心有余悸,瑟瑟地探出头,不甘地瞧一眼冰天雪地,白雪皑皑。
眇理子拖着长长的灰白大氅内衬玉质缃色深衣信步走来,刚要叩门,举起的手臂又停了下来。在千年的纠葛中,天圣宫族人只一人与自己有几分相像,那便是这梅觉楚,不管是性情还是样貌亦或是其他。其实这些也不重要,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不是全因这几分,也就多出了一丝温度来。
来人轻轻推门而入,转到内间,风起窗开,洁白的帘幔随风呼啸,在纯白高低舞动的间隙中,一人盘坐床前闭目调息,丝毫没有受到干扰,衣上的梅染色映于脸暇份外悦目。
“你看起来已经好多了”,眇理子随手将吹开的窗关上,“丰捷城的冬天比邑都要冷许多,希望你过得惯。”
梅觉楚没有搭话,默默睁开了眼。
“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我。”
“不劳前辈费心了。”梅觉楚望向了窗外依稀可见的几支梅。
眇理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几朵精巧的红梅绽开了,原本不起眼的小花竟变得那么夺目,他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梅花在这里很少开放。”
“可它还是开了。”
眇理子赞同地点点头:“对,开得很美。”
梅觉楚依旧望着那点点的红:“这几日我一直在想,究竟是它战胜了凛冽的寒风,还是那寒风有心护它一程。如若真的寒风亦有心,我又何惧归无期……”
眇理子当然明了他的话中之意:“你就这么想走吗?”
梅觉楚没有回话,又默默地闭上了双眼。
“其实……你快可以……回去了……”
其实……我希望……你能……
终是想说的话没有说出口,他愤而转身向外走去:“如果你不想回去了后悔,就在这里安心待着,你好好休息吧!”
那抹灰白缃绮一晃一晃,消失在转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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