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自困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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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缨出了懿华殿,观正午阳光下有人正翘首以盼地等着,不觉心中一暖,他快步上前,与落儿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迅速离开了这里。
“怎么样?”落儿边走边问道。
烛缨笑道:“这个差事真不好做,问得太明会打草惊蛇,问的不明则会不明所以。我都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了。”
“好好说话。”落儿白了他一眼。
烛缨乖乖道:“那位‘桐儿’果然还活着,只是再过两天就要死了。”
落儿转念一想又道:“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救桐儿?”
“东梁有个大国师,而大盛有个征太后,他们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记不记得二十多年前的‘日落’事件,你和我,你的家人和我的家人都是那次事件的牺牲者。”
落儿有些吃惊,他会提起当年的日落事件,那时他还没有出生吧。不过要说不择手段,恐怕他自己也毫不逊色。
他的父亲瑞王是当年轲征的追随者,应该知道当年的许多事情。而桐儿作为轲征的随护,也会知道许多内幕。
“我要知道‘日落’的真相。我一出生就从未见过母亲,母亲是谁,是生是死,一概不知。父亲也一直对我不冷不热,如同我并不是他的儿子一般。我一直觉得我没有父母,是天地孕育了我。直到有一天,我终于知道原来瑞王一早就中了征太后的蛊毒……,也许他早就死了。我从未享受过人间的亲情温暖……”
烛缨看落儿听得认真,感到了些许欣慰:“我要知道真相,不为别人,只为给自己一个交代。这些事,我只跟一人说过,你是第二个。”
原来如此,传言小国君性格乖张,顽劣不堪,看来与他的经历也不无关系。那日在祈雨礼上,其实已经可以瞧得端倪,这位国君对太后说话阴阳怪气儿的,散发着由衷的不满之意,就差明着撕破脸了,也真难为了他们的母子之缘。
国君与太后是貌不合神也离,各自为政,如此也好,也更有周旋转圜的余地。
只是,他说的话还不可尽信。
“你可曾发现王宫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烛缨手托下巴思索着:“这样想来,小时候曾经听太后说过一个地方,她说那里暗无天日,最适合给背叛之人享用。”
“地牢?王宫的炎嵬地牢你可曾去过?”
“地牢这种地方有什么特别的,是个人都能想到,太后会把她放在这么明显的地方?”
“不去看一下怎么知道?”落儿指着烛缨的袖管口道,“是不是在那里,它可以告诉我们。”
“等等,你打算提前救人?”
“你打听这么多干什么?”
烛缨又好气又好笑:“不用打听,想想就知道你要做什么,而且一件比一件难办。在王宫动手肯定是不行的,你以为那个老……太后会不防备,这里可如铁桶一般。行刑那天,也不好办。先提前说好,你要是被她抓住,可不能赖我,我不认这样的万箭穿心。”
落儿道:“所以你最好祈求乔天恕能找到这里,有他在还会好办一些。”
“是是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此刻我们是朋友。”烛缨无奈地咧嘴笑笑,手摸向自己的肚子,“好,不过去地牢前,我要先去膳房,本君要先填饱肚子,你知道吗,我这追着那希……”
终于想起来了,希远君还被抓走了,到底要不要告诉她?
那双充满好奇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难以捉摸之意已经溢于言表。
只看他悻悻地向前走去,一边说道:“我追着那心驰神往的鹿儿,掉到了陷阱里,几天几夜未吃东西了,遇到你们时,我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刚刚爬上来,本君要吃鹿肉。对,鹿肉。”
来到膳房后,膳房的厨子伙计杂役一干人等见了国君皆是战战兢兢地跪拜施礼,然后慌里慌实地退了出去,临了都意味深长地觑了一眼国君身旁之人。
这位国君好生奇怪,怎得连个服侍之人都没有,还都躲得远远的?
烛缨瞧了一眼落儿:“不必奇怪,在王宫内本君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所有随便靠近本君的人全都死了。”
“那我岂不是很危险?难怪他们看我的眼神里充满悲悯。”
“你不一样。”烛缨脱口而出。
“不一样?留着我当长线用,不会太早翻脸的?”
怎么回答你呢?说你是大祭司,是这世上唯一可与本君平起平坐之人?这么说似乎自相矛盾,本君明明要天下独大,大祭司是我不愿承认的存在。
他索性装作没听见般向前走去。
这里倒是鸡鸭鱼肉,瓜果时蔬,糕饼茶点,各式珍馐佳酿一应俱全,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看不到。
他倒也没有饥不择食,慢慢踱步,精挑细选起来,正巧有鹿肉,他选了一些放于托盏中,又择了一壶酒,把这些都放在了膳房中间的一面长条木几上。
他拖过两个锦缎嵌丝的垫子,用条布擦拭了方道:“一起来吃。”
落儿坐了下来:“我不食肉。”
“哦,是我疏忽了。修仙之人自是要食琼浆玉露、鲜花碧果,才得保持仙气飘飘。”
他又寻去,好似轻车熟路,端来一盘蒸糕。
那糕点做成四朵小花的样子,分别是桃花、荷花、菊花、梅花,颜色形态都好似真花一般,各个是晶莹剔透,娇艳欲滴。
“姐姐,看看这是何物?”
“四时花糕?”
“果然,差点忘了,你是大祭司,这是传自天圣宫的美食,想这里也只有此物才配得上姐姐。”他把盘子缓缓摆在了落儿的面前,“真是万幸,太后恨天圣宫入骨,却没把这个禁掉。”
落儿拿起一朵,轻轻抿了一口,入口即化,香甜适中,真叫人欲罢不能。
他又去拿来两碟,终于放心地吃了起来,他确实饿了,但狼吞虎咽中却透着精致,说他精致,却又有几分毫不在乎的神气。
他不声不响地嚼着大块的肉,偷瞄一下旁边,轻笑了一下。
天已渐凉,一时云滚风急,天边泼墨般迅速地染成了一片黄沙。大监为征太后披上了件厚厚的裘皮大氅,猩红色的长毛随风快速地此起彼伏,泛着滑腻的光泽。
在去往端华宫的路上,轲征不由自主地走到了这片已经空空如也的地面。当初那棵巨大的梧桐树曾在这里遮风挡雨,遮阳庇荫,如今只剩一地细弱柔韧的小草,随风飘摇。
轲征驻足不前了,眼中似裹藏着半世沧桑,过了半晌徐徐开口道:“我都不记得有多久没去看过她了,她在那里过得还好吗?”
大监道:“太后宽厚仁德,她能苟活到今日应谢太后恩典。还有她的那条蛇也是得太后恩典,感承了这么多年的逍遥自在。”
回想当年,轲征费尽心机也没能抓到那条蛇,一路追赶下,它竟跑到了姚烛缨那里。
她便顺水推舟将花针蛇送出,那蛇是极认旧主的,她断定那蛇不会轻易让姚烛缨好过,可是他们竟然相安无事地过了这么多年。
轲征命人挑断了桐儿的手筋脚筋,为了防止那蛇来救主,又设计了一座特殊的牢笼,将她关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一关就是二十多年。
“她那样不生不死地活着,应该已经恨透了我。”
“这……,是她自己做错了事,不应对太后心存恨意。”大监小心应道。
“哼,我倒是希望她恨透了我,这样她就会明白,恨透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轲征突然回转身,犀利地注视着前方的风浪:“近日,总觉得有人跟着本宫。”
大监亦回头仔细查看,四下张望了一番,只有乱叶随风翻飞,合着卷起的尘土打着旋儿地往上涌:“哪有什么人呐?太后,您最近要多休息,养足精神,这里风大,我们快些走吧。”
轲征微微一抬手:“罢了,在她死之前,再去看看她吧。”
炎嵬地牢内的道路迂回曲折,空间闭塞狭小,光影昏暗,深邃寂静。沿着向下的螺旋台阶而行,一道道厚重的铁门被打开。
随着最后一道厚重铁门地打开,映入眼帘的竟是一面闪着银白色泽的墙,那银白色似倾泄而下,又似静止不动。
轲征矗立在这面墙前,墙面映照着她那认不出的变形扭曲的身影,似在自言自语般:“身边没有一人的感觉很好吧,你一直一个人在这里,真正的一个人……”
她突然疯疯癫癫地笑了起来,应和着那个扭曲变异的人形:“这墙有多高就有多厚,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想我在这儿说些什么你也听不见,所幸这样的日子快要结束了……”
原来,这是一个四面都是水银墙的笼子。之所以把桐儿关在这里,也是因为那花针蛇惧怕水银。不仅花针蛇惧怕,任何毒物蛇虫都会惧怕。
仁慈?还不是因为那条蛇,那东西是蛊毒之术的克星。若不是那蛇一直护在她身边,无法施蛊,桐儿定会对我忠心不二。水银浇筑下来的时候,那蛇儿倒跑得快,果然,哪有什么真正的忠心不二?大难临头各自跑,哪管昔日傍成双。
也就只有凌冰因,她可以两全。她成全了自己,也成全了别人。她不跑,那人也不跑,所有的人都不跑,你们以为你们真的能够成全一段佳话?痴心妄想!你们死后还不是遭人诟病唾骂!
倏地一道人影闪过,铁门外的两个侍卫便已悄然倒地。
一把利剑飞驰而来直抵咽喉,利剑与翠浓如墨的衣衫浑然一体,犹如蛇口吐芯。利锋后一双狭长的眼睛血丝遍布,森然凛凛。
“征太后,别来无恙。”
轲征并未惊讶,斜睨着说道:“竹凤鸣,真的是你,你跟了我几日,终于肯现身了。”
“废话少说,放她出来。”竹凤鸣道。
大监在一旁紧张道:“凤鸣君,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太后当年看到了你留给她的信,她一直没有为难桐儿。桐儿毕竟是太后身边的人,太后怎会那么狠心,你们都以为她死了,其实她过得好好的。”
“在这里永不见天日,叫过得好好的?”竹凤鸣厉声道。
“要不然呢?她毕竟是背叛太后的人,难道还要把她供起来?”大监道。
竹凤鸣已不耐烦,将剑尖压入肌肤:“我再说一遍,马上把她放出来。”
“既然你一早就跟进来了,难道没听见吗?我刚说了,外面的人进不去。”轲征反而平静下来。
大监努力拖延着:“凤鸣君,就算你把她救出了地牢,太后的耀辉铁骑就在十八回廊阵外,你们还是逃不出去的。”
他继而激将道:“凤鸣君,你若真心想救她,何必等到今时今日?你们只是想借她的嘴,成为你们入攻王城的筹码。说到底她受这些都是因为你,你怎么就这么确定她会跟你走?”
本就内心自觉有愧于桐儿的人,听到此话,顿时有些分神。
轲征找准了机会,摆脱了他的剑尖,随即反手一推,两人各震退丈余。
大监也随即尖声呼叫了起来:“来人啊,有刺客!”
牢中侍卫纷至沓来,顿时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竹凤鸣并未废话,又为龙孙蛇祖添了几缕翠浓的墨色,杀出一条血路,奔向曲折回肠的牢中通道,一时竟没了踪影。
“挖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轲征怒道。
牢中一列列的侍卫在到处搜寻着,竹凤鸣隐入一堆柴草垛后,一支手突然伸了出来,一把拽住了他。
“师父。”
“阿恕?你怎会在此?”
“此事说来话长,师父,跟我来。”
他跟着阿恕向草垛内里走去,一列搜寻的侍卫在外匆匆经过,又呼啸而去。
草垛底部有个石洞,可匍匐而入,石洞内有诸多散落的大石堆砌在旁,他们用大石将洞口堵住,继续朝前走去,只见前面是弯弯折折的地道。
“师父,前面有条路可以通向别处。我与落儿想通过红宝找寻去往神官府的秘境,不想路遇国君姚烛缨,他将落儿引入这地道中,落儿现在国君手里,恐有危险。”
“没想到竟又平添事端,大祭司万不能有事。”
“师父,都怪我,我一定会把她平安带回。落儿在地道中留下了记号,最后出现的记号标记的方向通往王宫,我想他们也定是去了王宫。”
“我们要尽快出去才是。”
“我一路追来,发现这地道竟是玄宗的迷踪阵,我记得师父说过迷踪阵是冷冉宗主的独创,当年他在百花节曾经展示过一二。我依师父所说找到了生门,巧的是生门竟然连通地牢,这才得以遇到师父。”
“玄宗怎会在此做地道迷踪阵?”竹凤鸣疑惑道。
“师父,有件事还未来得及告诉您,玄宗失踪多年的冷宗主便是一直暗中帮助王宫的东梁仙侍。而且二十多年前他就知道了天圣宫的那个秘密,不仅他知道,宁夫人、冷少宗主都知道。”
天恕讲清了各中原委,师父也是唏嘘不已:“我自会跟他做个了断,替大祭司清理门口。”
“师父,您是来找桐儿姑姑的?”
“嗯,只是未救出她,为今之计只能等在南宫门外行动。”
“师父,跟我来。我发现迷踪阵阵中道路走一条毁一条,回一条生一条,环环相扣,循环往复。”天恕尝试着再寻一出口。
乾三连,坤六断,乾前中开,坤左下右……离中虚,坎中满,离后有门,坎上有天……
他们边走边推演着口诀,走走停停,最后运灵聚气朝着一个方向推掌而去,轰鸣石塌,沙尘滚滚过后,一方天地豁然开朗。
“师父,你先走,去找城外的妖羿军汇合,我要留下来找落儿。”
“好,我在城外接应,你一切小心。”
地牢这里闹得天翻地覆,等烛缨和落儿赶到之时,大部队还未撤退。
凤鸣君闯入地牢的消息不胫而走,烛缨带着落儿将地牢的里里外外转了个遍,也未发现任何异常,既寻不见桐儿也寻不到凤鸣君,想他已经安全离开。
只是落儿的心未曾放下,天恕不知怎样了,她执意要回地道中查看。
烛缨阻拦无果,便在乾安殿中守着,他知道那条路是一条单程路,回不去的,他确信她定会回来。
烛缨专注地注视着地道口,未曾发现有人已渐渐靠近。
“谁?”他迅速恢复了平静,“……原来是仙侍大人。”
仙侍道:“一直跟在国君身边的人可是大祭司?”
烛缨道:“仙侍可真是好眼力。”
仙侍道:“太后要用当年的一位故人吸引天圣宫族人前来,好一网打尽,可若是那天有大祭司在场,我们的功夫就全白费了。”
“什么意思?”
“不能让她离开这里,想办法留住她。”
烛缨无奈道:“我知道,你以为我不想留住她,可是我们是困不住她的。”
“我们是不能,可是她自己可以困住自己。”仙侍道。
“到底什么意思?”
“眇理子大人派了另一位仙侍来相助我们,而国君只需要把她再多留些时日。”
烛缨显出一丝担忧:“这……我没有把握,她毕竟还不信任本君,而且究竟是什么可以困住她?”
“当然是她自己的执念,国君可还记得梅冼君当年是怎样被困在东梁的?”
烛缨翕动了一下双唇,沉吟道:“……好,本君明白了。”
仙侍望着有些出神的国君,也一时分不清他是否真的明白了。人总会长大,总会有各种自己的心思,只是他的心思,他还猜不出。
空空荡荡的懿华殿内,没有一丝风,也听不到任何声响,这里不是水银笼,可与水银笼的区别又在哪里?
轲征手指轻绕脖颈,拂过之处显露出一道浅浅的血痕。她拿起一把鎏金梳轻巧地梳了两下胸前的长发,觉得不好,又将长发绾到身后,几番徘徊后,从每日梳妆的桌台宝匣中取出了一支黄金东珠钗。
她站立起身,挪步到一旁的穿衣落地铜镜前,手握珠钗在身前缓缓画了一个圆,那圈中隐隐跃动,慢慢显出一幅图景。
面前的图景渐渐清晰——一人影倚靠在石阶之上,手中握着一把酒壶。
她端立于前,深深一揖:“眇理子大人,好久不见。”
那人漫不经心地喝着酒……
“大人,大祭司的神威回来了,我担心这次不会那么顺利。”轲征小心翼翼道。
眇理子轻笑:“怎么,你怕了?”
轲征笃定道:“有大人在,本宫从未怕过。”
“当年我确实答应过你,只要你能让她死,我可以助你稳坐王位,我也可以助你增长灵力,让你战胜你你想战胜的人。还有我的仙侍,也可以供你驱使。我答应你的,已经全都做到了。”
“是的,我一直都没有忘记大人的恩泽。”轲征恭敬道。
“杀人诛心。你啊,果然知道她最在意什么,她会为她在意的东西付出一切。”眇理子举起酒壶,猛灌了一口,冰寒的目光中透出一丝鄙夷的浅笑,“你既然这么聪明,应该知道,其实我没有必要答应任何人。”
轲征忙跪拜施礼道:“我知道不配与大人谈条件,只是那孩子竟然还活着,大人不是想要收归天下灵力,开启愿力石吗,有她在,大人是做不到的。”
“是吗?那就让她也消失。”
“大人可有良策?本宫定会赴汤蹈火以报大人之恩泽。”轲征又是一拜。
眇理子懒得再去看她:“剩下的事情朵蓝仙侍和白尘仙侍自会帮你。还有,这是仅有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一挥手,消失了连通的时空影像,那支珠钗登时碎成了齑粉,一阵风来,散了个干净。
只剩镜前之人,愣在那里,半天也未反应过来,眼前白一阵黑一阵,如同被人掏空了般,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不哭不笑也不是,又哭又笑亦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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