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其六七

死者归顺的黄泉广阔无边，数不清的审判部门中，“北政所”的名号可谓无人不晓。

        上至员工培训分发的指南，下到私塾的科普海报，不论何种时间地点，黄泉住民总能见闻到与她有关的只言片语。

        这位女性的生平无需赘述，画像也逐渐被风化模糊，唯有一如既往的工整笔迹，得以彰显出书写者积深的怨气。

        【现追捕亡者一名，具体信息如下，请知情人士及时联络领事处鬼灯。】

        【——如能提供有效信息，可免除罪过刑罚，酌情往生成佛。】

        不论怎么权衡，悬赏对应的报酬都太丰厚了。

        本应绝不会放弃匡正是非的第一辅佐官，在亲手打破工作原则的时候，究竟对北政所抱持有怎样的感情？

        那一定是复杂的、可怖的、翻江倒海般的心绪吧。

        无以言表的畅快溢出胸膛，鬼灯用一种缓慢而恐怖的速度，将唇角短暂地抬高了“愉悦”的弧度。

        平日看起来毛骨悚然的神情，此刻却没有引发惊恐，究其原因……除鬼灯以外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更加雀跃的亢奋状态。

        与资历或经验无关，哪怕是处事老练的鬼卒，也在听到北政所三个字后失声惊呼。

        嘈杂声起伏不断，交头接耳辈随处可见，门扉开启的一瞬间，阎魔厅忽地一片死寂。

        十殿阎王身形耸立，严阵以待。

        呼吸仿佛被吞噬殆尽，摩擦合页的吱呀声悠长响起。

        率先走入寂静的，是一对孔武有力的引路鬼卒。

        肌肉分明的手臂牵系着精钢链条，寒光烁烁刺人眼，琐碎如星河曳地而来，堪称地狱难得一见的重罚。

        须知亡者参见阎王无不瑟瑟发抖，更休提逃窜，唯有罪孽深重不可饶恕，才需要一层额外保险。

        足以见得，大门后的来者不容小觑……角落处的黑发小鬼吞咽一声，即便是人微言轻的他，也对这份紧迫感同身受。

        要来了，“她”要来了。

        冰冷锁链的尽头，一双不起眼的草履轻巧现身，蓦然踏进了众人的视野。

        ——那是一位看上去与常人没什么两样的女子。

        既无出挑的美貌，也没有绝妙的身材，如果一定要谈论什么特点，大概只有淡然气魄值得一提。

        统一形制的白色和服对她略显宽大，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仪态淑雅娴静，低垂的眼眸不见波澜。

        虽束戴屈辱枷锁，姿态却依旧挺拔。

        女人安稳地行走着，抵达审判桌前，自觉地屈下双膝，跪立在堂前。

        “让各位久等了，犯人如今已身在此。”

        鬼灯目不斜视，与地上的女人擦肩而过，踱步返回阎魔王身边。

        “相信她的案底为大家耳熟能详，但必要的流程不可省略，让我简明扼要地宣读一遍吧。”

        说罢，他抖臂一展，将宗卷熟练地翻至某一章节。

        “北政所，法号高台院湖月心公，安土桃山时期尾张朝日村出生，寿年七十七岁，在案本名宁宁，杉原家利之次女——”

        “——又及，关白丰臣秀吉之正妻。”

        由专属俱生神整理的文册，其上写尽了她曾为此世之人的平生，昔日的喜怒离合，如今只剩下寥寥几句称呼入耳。

        然而，仅凭最后一句话，便陷得地狱全部鬼神烦恼数百年。

        “……综上所述，阎魔厅的复审已经通过，不可能出现任何误差。诸位，请鼓掌庆贺吧，此时出现在我等眼前的，正是地狱创立以来的最大疑案。”

        历届会审的究极困扰，间接导致地狱职员换血的缺失记录，久而久之，演化成了某人不愿提起的政绩污点。

        本应死后被迎接到地狱的女人，却在清点死者时凭空蒸发，搜查无果、清检无效，魂魄彻底消失在三界内。

        就像走完波涛汹涌的一生，她于历史舞台销声匿迹，告别亦不露征兆。

        这，即是流传在地狱最诡异、最隐秘、最光怪陆离的奇闻。

        ——【下落不明的北政所】。

        “……欺瞒丈夫，婚内无出，对夫家缺乏忠诚，待妾室毫不宽容，间接或直接谋害过他人，乃至加速了国家的衰亡……犯下如此多的恶行，实属难以饶恕。”

        阎魔王手持令板，胡髯皆愤怒地立起，威严咄咄逼人。

        “听着，阎魔殿对你所下达的处决为——阿鼻地狱！”

        判决文书同时传阅给其余阎王，九双手行云流水地签字附议。

        作为共同的见证者，这份搁置许久的案例得以扫清，时至今日怎么可能还有异议。

        反观堂下的女人，始终默然不语，乖顺到怪异的程度。

        被吓到说不出话了吗？

        如此罕见的盛大场面，区区一届凡人，也是时候该磕头求饶、魂飞魄散了吧？深刻反省本性，将全部真相供出，以期获得稍许谅解的减刑。

        作壁上观的气氛里，所有人都默契地延长动作，等待来自审神者的崩溃。

        良久，她泄力似的呼出一口气，伸出两支手臂。

        面对森严肃穆的满堂神鬼，审神者施以古典礼节。

        “阎魔大王，还有各位未曾谋面的大人，”面色不改镇静，语言措辞得体，她垂眉道，“这份判决严谨适当，我发自内心感到佩服。”

        四下无声。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鬼灯松开了差点被捏碎的卷轴玉柄，阴影笼罩半张面孔，双目幽冥不绝。

        “北政所，你可知错？”

        “妾身知错，此身罪过非笔墨能书，愿以死谢罪。”

        完美到挑不出丝毫怨怼，自知之明过甚，那个搅乱地狱的元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低下了头。

        ——实在是，太不和谐了。

        人类会本能地拒绝痛苦、厌恶绝望、躲避恐怖，她却忙不迭地收下恶意与苛责，简直像……

        “……没有真心悔过，迫不得已屈于现状，纯粹为了认错而认错。”

        冷漠地啧了一声，鬼灯一语道破。

        “难道你在期待有谁闯进阎魔大王御前，将你救出这无间地狱吗？”

        “岂敢，”审神者坦率地摇了摇头，“从与您相遇的一刻起，我就打消了如此念头。”

        她是善后人，是牺牲品，必要时刻会被舍弃的棋子。

        有心搭救她的人无力回天，手腕足够的人虽然有，可正是由于那位的任性使魔，才使她陷入了眼下的踯躅局面。

        身陷囹圄，孤立无援，审神者所能料想的最糟糕的情况，莫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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