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梦逸

第2章梦逸

        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诗经邶风绿衣》

        非同一般的幽静，庄严。背倚岳麓山，面向湘江流。校门围墙枝叶繁茂。百花葳蕤。从外很难窥见内院。校门旁一大理石，枝叶覆之。隐约间古铜色正楷字体：湘中高级中学。

        多年后，沈萱宜的梦里，母校还是以这种景况出现。她长久逡巡门外，透过繁茂树叶和灿烂群花向内观望。太阳升起来了。霞光在雾霾色的底子上渐渐铺展开来。她在殷红艳墨中穿行。垂空而下，悬一袭瀑布。飞泻而下。如何能过？忽有人声，问她一语“何人？”牵手而行，进入中学。雪色激流，竟分两边，倏忽渐隐。

        三月五日。下午。沈萱宜在梦里，多年前的梦。梦中的她。隐藏在学校一隅。

        角落不远处，夏佳伟点燃打火机，将书纸点燃，扬起一场大火。鲜艳横幅，在三月的风中左右拍打，击打着墙壁，啪啪作响。从教学楼到图书馆，从女生宿舍到学校食堂，从食堂到运动场，一路上鼓噪欢腾，间有尖叫，轰轰烈烈。“我们要自由，我们赋青春。”“我们不要写作业，我们要浴青春之火。”“我们逆反期，谁敢惹我们？”“青春”，朝气蓬勃，热情洋溢，欣喜若狂。在只要有缝隙的墙壁、角落、石板、阁楼澎湃。呼着口哨，打着脏话痞话的尖叫。这三五男学生似乎失了根本，飞扬着一团烟火，一团稀里糊涂的红雾。校园大片的笼罩欢腾景象的是安静，它们在教室里、路边、花坛旁、茂盛林荫下、杂货煤堆屋、叠累书籍间，徐行午后。

        学生们三三两两，步态协调，走过路过，也偶然会瞟一眼写得有些不自然的红色标语，不激动，也不藐视。那些开心的自会笑一片，大约是说笑文人的轶闻。笑声包裹住了那团红雾，也瞬间安静了。

        三月午后，一大把的暖阳悄悄挤进花草间，花草流溢着芳香。人来，一群小白兔直往山腰上蹿。毛茸茸白绒绒的蹭着指尖，慵懒着丝丝睡意。三月的阳光混着花叶青草味儿，温度恰到好处，香味恰如其分，山野间飘来的一两声青脆的鸟鸣，也刚刚好，唱着歌儿，粘着你。你静，它浸入你的耳鼓，你动，它尾随着你而来，温柔明媚。午时的校园，连教学楼、图书馆、路面、花坛，都带着些微倦意，使人想起人们冬天刚刚晒过的棉被，柔软，让人沉梦。

        一时间，路上的行人如同赘词赘语被轻轻擦拭掉。

        学校空荡幽静。

        横幅上不太流畅的红字，间隔更明显了，也显得更艳了，但没有人声，热情也沉入了睡眠。

        女生宿舍102室。

        一男生手中握着一坨打印资料在宿舍门外转悠。他身材瘦窄，前额明亮，五官清秀，唇红润动人。唯一在三月午间在为某件事而激动而噪闹的人。宿舍有三名女生，一个刚睡醒慵懒地梳理着编织着自己的发辫，一个慢腾腾地整理着书桌，将书桌上的语文、数学、英语一股老儿塞进书包，另外一个坐在床沿默默地看着书。男生是夏佳伟，高三有名的不读书的调皮汉。此时拿着复印稿火急火燎地到女生宿舍来找沈萱宜，要她负责分发标语文稿。

        夏佳伟跟几位女生寒暄，没人理，她朝素帐大喊：“沈萱宜，快起来！下午还要集合。”

        声如雷鸣。大片的安静校园被他的声音狠狠抽打着。几名女学生如梦惊醒，一齐掉头看着夏佳伟。

        夏佳伟如同没看见般，还是大声喊沈萱宜，手指在床边“当当、当当”地敲打。

        素帐里依然安静。

        “这睡眠真深啊！死猪！”夏佳伟独自哼哼。

        “啪！”织辫子的将木梳甩了。怒目相向：

        “为了你们的所谓活动，沈萱宜为你们忙横幅半夜才休息，不知道？有书不好好读！非得这样闹，非得这样折腾？夏佳伟你拿什么上大学？”

        夏佳伟转安静了，停住了敲打床沿栏杆的手指。

        看书的女生也抬了抬头，看了看这个眉眼清秀的男生，冷笑，撇嘴，迸出一句：“搞什么？看你个文质彬彬模样，也不温书”，继续看书。

        谁也没再搭理这位英俊倜傥的“青春”组织领袖。遭凉冷的夏佳伟涨红了脸，退出站在宿舍门口干着急，对沈萱宜高超出尘的白日睡功夫越来越气。

        沈萱宜呢？长久以来，她在穿越。现实的，梦境的。是啊！人们全都是如此，除了不做梦的，几乎都是一半是现实一半是梦境。做梦就做梦吧，也不是什么事。然而，梦和现实牵扯不清，也实在是奇怪。比如一双手，千山丘壑之后翩然入梦，急切温暖，她历经迢迢征途，正好赶在这个时空坐标点与这双温柔手相聚、交握。等她梦醒，真的就握在一起。梦境里轻盈奇巧留住了一段现实，现实正是梦境的延续，亦真亦幻，真真假假，随时间顺延的真相，更叫人摸不着头脑。然而，渺茫风筝中的丝线，却悬在现实梦境之中。

        这个梦做得太久太深太远。没有云雾的天空，沧海桑田漂移，泥浆翻转，星月坠地，山岛飞升。她不断地奔跑，找不到停歇之地。她想睁开眼，想回家乡，想快点醒来，却无法可想。“当当当当”的声音几次入梦，在山峰间旋转，又冲向石壁，“咵啦”破碎，满地是银色的镜片。天宇火树银花，冲突迸溅，当当脆响。

        夏佳伟无计可施。正在此时，传来“哈哈”的笑声。

        “哈哈，夏秘书原来到了女儿国！”

        来人是何梓民，沈萱宣同乡。

        夏佳伟“快来”一声，拉住了何梓民，青春的脸上满是阳光明媚，“梓民，我的好梓民，你来得正好，快把沈萱宜叫醒来，我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她睡得死猪一样，我又是喊来又是敲，就是不醒来。去年被梅溪湖抢了生意，今年要发不出这些标语、材料，又得挨揍了。”

        三个女同学对何梓民谜一般的神态，三笑如痴。夏佳伟哼哼唧唧听不清楚什么，然后似乎不屑地撇撇嘴。

        “别人不想见你这位夏秘书咯！装睡。只能这样解释。”何梓民转过身，不期然不可避免地，遇见那只手。掀开素帐，沈萱宜仰面躺着，一头乌黑的秀发此时湿润润的，斜逸下来。冷亮的寒光一闪，温热的气息顿失。何梓民一阵眩晕，不能言，不能动，光线也黯淡了，古怪的幽魅酸疼遍布他全身，他僵住了。突然，他抓住了耷啦床边的那只手，然后失声地大喊：“醒醒，沈萱宜；醒醒，沈萱宜……”

        三名女生只觉何梓民声音奇怪，让人发怵，忍不住也大声喊：“沈萱宜，该起来了！还睡什么睡！”

        夏佳伟满眼无奈。在何梓民面前也忍不住自惭形秽，牙痒痒直琢磨着如何让这个人也出出丑。

        沈萱宜的手轻颤，另一只手摸索着竟碰到了何梓民的手，紧紧握住。他来不及躲闪。她蓦地睁开眼，倏忽坐起，眼神迷离，只觉是盘古开天辟时的一片混沌，金色的太阳洒落，连尘埃也自带了金色，脑子里浮现了一个幽灵般的身影。

        众人看她的眼神，一片措愕：“她怕是睡傻了吧！”

        接着，女孩子们嘻嘻哈哈的脆响洒落一地。

        只有何梓民，惊魂未定：“你……没事吧？梦魇似的。要不要叫医生看看？”

        “这能有什么事？只不过牵手错把何梓民当梦中白马王子啦！”夏佳伟不无恨意。

        女生们还是忍不住笑。

        沈萱宜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们。一只手还是紧紧拽着幽灵的手，她眼中的所有都镶了金边。耀眼夺目。

        何梓民心跳加速，又惊又喜。

        沈萱宜终于清醒了。触电般地急速地抽回了手。

        沈萱宜忙着去洗漱，赶回宿舍，何梓民已走。

        风一轮火一轮地赶到科学馆。

        那些复印的标语资料准时地发到集会者手上。

        何梓民过来了，自己从沈萱宜手中抽取两张，沈萱宜另取几张给他。

        “青春啊！”“梦想啊！”“我们要自由，我们要独立，我们要个性。这些就是青春的本性。那些机械的分数，有什么用？”

        何梓民夸张地朗诵讲稿，表情中不失讥嘲。“你们搞这么大场合。夏秘书就这么回事？这些词句，空洞得俗不可耐！”

        他一脸不屑地丢回文稿。又说：“留给那些有鉴赏力的人！”

        沈萱宜低头忙着把零乱的复印资料清理整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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