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端明关（下）

入夜，心绪纷乱地坐在空无一人的大堂，问仍在忙活的单娘借了盏油灯，试图通过整理手边的药材来静心。

        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一把收起所有东西，吹灭灯，握住短刀，半坐起身。

        眼睛逐渐熟悉黑暗，就着银白月光，门口人形黑影逐渐靠近，他身后响起一声咳嗽，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蔓延入内。

        “有人的吧，出来做生意了。”

        是傍晚听过的嗓音，石不渝全身僵硬，不确定该怎么办。

        “人呢？都没啦？”

        两声咳嗽，说全搜一遍，总能找到。

        他迈了两步，一动不动，脸却冲着石不渝缩着的角落。

        “你在这儿干嘛呀……”

        他的同伴听见，和他一起往这个角落走来。

        石不渝寒毛直竖，不等他们靠近就猛地站起，一个错步让桌子横在他们中间。

        看不清他们的神情，听声音有笑意，先进来的人说：“噢哟，吓到你了，别急着走，坐嘛。”他一拍独臂人的肩，“你不是说你是医师吗！没信你抱歉啊……”

        有些弄不懂这情形，石不渝模糊地回应一声。

        “我这兄弟啊，在武尔威山受了风寒，可怜他原本是东南人，没受过那等严寒，这么厚的雪……”他顿了下，“现在不行了，已经病入膏肓啦。”

        独臂人急喘，又是一串咳嗽，的确身体不佳。

        “你说他还有得救吗？”

        石不渝谨慎地回答：“若能好好调理，还是很有希望能恢复如初的。”

        “你这么清楚啊。”对方又问：“那你告诉我，我也在山里困了七八年，没前途没钱，也回不去。能活着回去，七老八十家也没了，妻儿也没了，我这兄弟，连手也没了，你说说，我这样，还有得救吗？”

        石不渝感觉这时候最好不说话。

        他一个前扑，石不渝吓了一跳只来得及往后撤，但被攥住衣领大半个身体扯过桌面，只好双手撑住，头就被狠狠按下，抵着桌面摩擦。

        “医师……拿着金翎印的人在哪里？”

        领口的手移开，换成双手压在身上，石不渝睁大双眼。

        独臂人说：“可能她也是军中人，一般人不会随手……咳咳……拿着有那种标记的东西，若是那样……”

        这么一听，他空出只手按上腰间，“哦——那，你是吗？”

        石不渝尽力摇头，“说了我只是个医师！”

        独臂人又和他低声议论一阵，石不渝只分辨出“酒鬼”，“还有人”。

        “我知道……迟早会来的……逃了这么久……迟早会来的……”他语气不稳定起来，“叫你那军汉离我们远一点如何？凭什么来抓我们！我们没有罪！我们只想好好活着啊！”

        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脸和头都疼，石不渝试图往上看，却发觉夜色比之前更暗，室内的人影都染上一层朦胧红晕。

        “得赶快走，拿点值钱的东西，直接去大漱！”

        他手动起来，有铁摩擦着木鞘的声音，“你有点小功夫吧，还是缺点经验，在老兵面前没什么可看的。”他对独臂人说：“把这店值钱的也拿了吧，小孩应该睡在楼上，不怕那女人不拿出来。”

        石不渝蓄满力气，往上一冲，“住手！”

        他一个没料到，直接让人抬起了身体，但刀已出鞘，手一挥直接架在热血上头的石不渝脖子上。

        “别乱动啊。”

        独臂人已经在往楼上走。石不渝握着刀柄手指微动，立即感到刀刃切入，在之前易含留下的疤痕旁，而这一次，有温热的血液贴着皮肤流下。

        “手，别碰不该碰的东西，把你的篓子拿上来。”

        石不渝拼命想着应对之法，一面应付着将背篓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拖延时间。

        楼梯上再度传来声响，似乎比之前要重。

        他问：“找到那小鬼了吗？”

        嚓的一声，晦暗不明的空间里亮起一束豆光，照出了室内三张惊愕的脸，独臂人肩上趴着熟睡的小孩，身体却从背后，被捅穿了腹部，还上下滑动两遍。

        喷涌出的血蔓延了一滩，小孩落到地上，砸得晕晕乎乎坐起来，双手撑在身旁人的血泊中。

        他们都怔了，刀从脖子上挪开，石不渝反应过来，见到汉子朝妇人和孩子抬刀砍去，还没想明白，手就出去，捏住他的后脖，一个用力，人就软绵绵倒地，而这是洗风堂告诫不可擅自使用的手法，乱捏易出人命。石不渝一惊又想也不想下蹲去探脉搏，手一碰到就被猛地攥住，任怎么抽都抽不出。

        咚的一声，碎骨刀几乎是砸穿了颈骨。石不渝微微发抖仰起头，第一次在单娘脸上看到笑容，而且是真挚的，露齿的笑容。

        她笑着说：“下手不干净是不行的。”

        她提起往下滴着血肉的刀，继续斫。

        石不渝听见自己发出模糊的迷茫单声。

        单娘于是说：“都切开，好搬。”

        石不渝爬起来，目光乱转寻找出口。那个孩子呢？触目所及一片惨象，喉头恶心感止不住。扑到桌边飞速收拾了东西，奔出屋子。

        原本漆黑的夜空，此刻被映成一片深红，空气中充斥着燃烧的气味。越过屋顶，滚滚浓烟冲上天空。什么时候开始的？哪里，怎么会烧起来的？

        隐约有嘶吼声飘散在空气中。石不渝沿着路叫着小孩的名字，隔着房屋间的间隙，看到明亮的火光，不断吞噬着木架蓬顶。

        石不渝想起小子的约定，朝村东跑去，四周被照得极亮，远远就能看见一个少年抱着一个孩子送上马鞍。叫着他们的名字，但有什么需要告知他们的呢？

        小子看见有人跑来，更是加快一个速度，飞身上马，转身就跑。等石不渝跑到村口，他们已经跑远了。

        村口还拴着另一匹马，或许本来是准备拉车的，石不渝解开它，无所适从。

        火马上会蔓延到每一间房屋，客舍里还有人。石不渝尽力不去想每一个人的身份，只当那是一个人，才能往前走。

        其实或许可以直接离开，和小子一样，跑，走，当做这里从来没存在过。

        单二从身后叫住她，他举着火把，从外面回来，说：“是不是你说的话，说一些迷惑人心的话……你是不是觉得做了好事？现在好了……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他双眼鼓出，挥舞着火把。

        然后他将火把掷向石不渝，准头太偏，只落到了路面上，但马受到惊吓，挣开石不渝的手，跑走了。而他自己则踉踉跄跄地往相反方向跑去。

        火烧裂了墙体，燃烧的木柱和土块一起倾倒，朝站在路边的石不渝落下。

        “不渝！”

        这个声音穿过灼热的空气，砸进耳朵里，石不渝刷地转身，熟悉的黑马跃过燃烧的障碍，在身侧落蹄。

        易含的神色罕见地有一丝担忧。石不渝拉住他伸出的手，骑上马背，紧紧抱住他的背，试图从中汲取一点支撑。

        这场火在凌晨时进入尾声。附近可见的黄草烧尽，仅有的残雪也就此了无踪迹，光秃秃的旷野上积压着一层厚厚的浓烟，往上直升百丈。就连太阳也被罩上一层灰雾，只能在风过时见到一轮惨淡白光。

        石不渝蒙住口鼻，在一片寂静中前行，想要亲眼确定是不是什么都没留下。

        房屋几乎全部坍塌了，如果里面有人，得救的可能性极低。沉郁地走过整片村落，如果有人活着的话，必然会往水边走。

        在烟雾的隐蔽下，走到鼓丘近前，再往北走就能看到绕过此处的河道。鼓丘上只有黄沙与碎石，火没能爬上，那棵枯树也因此逃过一劫。石不渝在丘下止住脚步，往上的双眼眯细又睁大，看到一个人影似乎趴在丘顶。

        等喘着气缓下脚步，可以看清几步远的地方，倒在地上的男性身体，和落在他身旁的一根枯枝，枯枝连着一段麻绳。

        石不渝靠近过去，摸了下他的脉搏，然后听到了轻微的鼾声。

        “哈。”

        石不渝真想敲醒他问清楚他行为的理由。但事实是，或许他自己也不那么明白，就像枯枝断了，他便席地而睡。

        河道附近看不见人影。一个晚上过去，那两个孩子现在到哪里了呢？……而单娘她会离开这里吗？石不渝沿着村中大道走回关楼，经过客舍，曾经飘着酒幡的二层小楼，此时也坍成一堆漆黑的焦炭。

        捂了捂脸上的湿布，她想看一看这个地方。

        楼板都已经酥脆得不像样，一脚踩下去，运气不好就被卡在下面。石不渝一脚踩得有点寸，这次直接半条腿下去了。

        心也跟着忽悠一下，忙稳住平衡，试图拔腿时感觉到奇怪，这下面怎么那么深？抻出腿，伸手去勾被踩了个洞的地板。啪啪两下碎裂的声音，木板断成两块，但可以看出原本是一整块方形，而非和周遭的地面连为一体。

        地面上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穴，散发着一股气味。拔出火折往下走，火苗自若地燃烧着，毫无咽气的征兆，走了近十步台阶，下面出现微妙的闪光，接着就感到脚踩进了水里。

        疑惑地压低身体，将火折靠近脚边，发现是一种浑浊的液体，它几乎浸没了地下空间，甚至蔓延到了阶梯这里。

        拿着火折的手微微颤抖，抖了一会，念头一转，石不渝果断拉下湿布，随即那股浓郁的气味成数倍扑来，感觉只凭气味，就足以把人蒙醉了。

        而伸长手臂往里探照，浸没双脚靠躺在墙边的人，仰面张嘴人事不知，浑身衣服湿透，和整个空间的酒气融为一体。

        房间的另一边，则是数不清，或碎或空的酒坛酒瓮。

        石不渝面无表情地站了一会，原地转身而走。

        重新站在大道上时，四周还是一片灰黄，但奇异的心情不是单纯的沉重，混进了一些杂质，变得不上不下了。不过这样也好。

        是种让人非常想活下去的感觉。

        石不渝触碰腰间佩刀，从昨晚接过开始，和它还完全陌生。但今天，或许会依靠它为自己的性命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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