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关楼月（上）

漫天大火，他们挟着一身烟尘冲进关楼脚下，四周没有丝毫草木的砂石地使得火势无法靠近。

        关楼原本为城，两边的城墙塌落，只剩下关楼两侧成凹形。三匹马在城墙脚下，在村口有一面之缘的那匹马在周围迷茫地踱步。

        沿着城墙内侧的阶梯而上，两个人都是满面黑灰，三瓮在城墙上看到他们，跑到阶梯口，“怎么起了这样大的火？发生了什么事？”

        石不渝把自己所见的说了。

        三瓮唏嘘不已，易含问他有没有异常，他摇头，易含让他擦亮眼睛，“有这场火，他们会来得更快。”

        石不渝跟着他们往城楼走，听见一声长长的狼嚎，此声未落，另一声更模糊，貌似在更远处的狼嚎与之重叠交织，此起彼伏，分不清到底有多少只。

        记忆中的恐惧瞬间鲜明，明明还什么都没看到，脚步已乱自己绊到自己，一个不稳撞到易含身侧。

        三瓮从垛口间往外看，但四下都是浓厚的烟雾，与黑夜都难分难舍，“真挺快。”

        易含双手一扶，让石不渝站稳。石不渝抬头看他，昏暗中只能辨别轮廓，只觉得那股沉默十分压抑。

        “不。靠近不会用狼号，这是他们在集结。”

        三瓮回过头。

        易含松开手，微微垂下头，“你们到这里之后，发生过什么？”

        发生过什么？石不渝急躁地讲起一路到这里的历程，意识到她在为不存在的罪责辩解时，逐渐放慢了语速，展开细节，提到了傍晚时在客舍遇见的三个汉子。

        三瓮也想起来，道：“他们啊？逃兵吧。”

        石不渝讶异地问：“你怎么知道？”

        “三个壮年男子，又是边塞，不在兵营里，出现在这种荒僻地方，任谁都会多看一眼。”

        听了描述，易含说：“有一个不是。”

        石不渝隐约有不好的感觉，右手下意识抓住左臂，手指收紧。

        易含沉默着，因为看不清，没有声音，他的神情就是一团黑涡。

        石不渝拭去脸颊上的汗水，寒夜被灼热，仍有一丝寒意钻进。

        他终于开口，说：“那思摩的狼骑，不会在彻底消除威胁前消失。”然后他告知石不渝：“你待在这里，直到安全为止。”

        石不渝被他拖着往城楼里走，追问了两次都没有任何回应后，心里埋怨起来，楼内也昏暗不明。

        穿过走廊，进入一间开着门的内室，地上放着一个点燃的火盆，这一点光源照出角落里擦拭小刀的羸马，见到他们，本来平静的神情立时动荡起来，仿佛在责问石不渝为什么会在这里。

        石不渝高兴她没事，但见她这样，不由吞下寒暄的话。易含从地上拾起两根木棍，伸进火盆点燃，塞进石不渝手里，“跟我来。”

        他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打开另外一间屋子的门，火把照亮本来漆黑一片的内部，但只有散落一地的杂物。易含站在隔着另一间屋子的木墙前，把火把递给石不渝，上手拆墙。构成墙的木板原来不是铆死的，拆下来也是一整块。他弄了两块下来，接过一支火把，侧身跨入，往里照了一圈，回手一招。

        石不渝跟着他进去，果然并不是留着门不走，偏要拆墙去隔壁，这里只有一个人的宽度，除了他们所站的平台，右边是一道往下的石阶，尽头转弯，往下不知多深。易含将墙恢复原状，打头往下走。两边尽是砖石，脚步有回声，即使有火把，在这样狭窄的地方行进还是颇有压力，甚至生出许多可怕的想象。

        咽了口水，“易哥，往下是去哪里？”

        “一间储备室。”

        听到熟悉的语调略为心安，但内容着实过于简略，石不渝对着背影深深皱眉。

        总共下了四段阶梯，尽头转弯，一面继续往前，一面往下一小段阶梯，是一扇门，石不渝估计他们现在可能在城墙底。易含点燃了门口的火把，一阵牙酸的门轴声，石不渝跟着他走入，火光所及之处，与上面城楼里的杂乱不同，全是立在墙边，整整齐齐的兵器架和垒起的木箱。

        易含挪开两摞箱子，露出一个小门，“如果这里变得不安全，这个门出去走一段就是内城墙上开的一个门。接下来你就尽量待在这里。”

        “那你们呢？”

        易含拾起火把，“还记得你自己之前说过的话吗。”

        石不渝猛吸一口气，“你让我闭上耳朵，任你们在外面不知生死吗？”

        “请你这么做，石医师。”他从上至下地俯视，语气毫无波动。

        石不渝感到血液上冲，瞳孔骤缩。她咬了下舌尖，在淡淡的血腥味里想：但他也只是想救我。

        易含以为她说不出话来，闭了闭眼往外走。但石不渝拉住他。

        “上面有人喊的话，这里听得见吗？”

        “……可以。”

        石不渝拉起他的手臂，“那就行。不用急着走，刚才穿过浓烟，烧伤了吧？坐下，给你上药。”

        易含欲抽回手，“不严重，不必了。”

        石不渝手上加力，“那怎么行呢，把烧伤当小伤看，会吃苦头的。”一番烧伤严重性的说教，恍然让二人回到初遇的时候。

        易含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石不渝感觉拉扯的力道消失了，也松开手，放下火把翻找背篓，“先让我看看哪里烧伤了。”易含看着她自说自话的动作，捡起地上的火把，插在墙上。

        两人面对面坐着，石不渝拿着最近调的药膏，“对了，还没谢你特地来找我，否则我可能连哪里可以避火都不知道。谢谢你，易哥。”

        一阵沉默。

        “还有，对不起，拖累了你的事。”说着，目光观察着他的呼吸，他的反应。

        易含声音压抑，“不关你的事，你本来不会被牵扯进来。”

        给松松绑上的绷带打上最后一个结，石不渝上身往前探，似乎这样更能让言语被传达，“看着别人受伤去死而什么都不做，这是对于我来说比杀了我还要难受。你让我这么做，但我做不到。易哥，让我自己去，是死是活是我自己的事。”

        指尖的脉搏猛然加快，那只手很快抽了回去，易含绷着脸深吸口气，“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没有收敛那股怒意，石不渝一时有了后退的冲动，暗暗咽了口水，连连打气，告诉自己：这时候怎么能怂？之前的铺垫岂不都白费了？

        “至少一点自卫的能力我还是有的……”

        他哂笑片刻。石不渝意外地看着他，虽然脊背凉凉，还是坚持：“总之，我不可能缩在角落里，而看着你们豁出性命去。我可以给你持盾，制造一些混淆视线的混乱，或者你什么也不要我干，我也会想办法。”

        “不行，你待在这里。”他起身，足尖向门，语气毫无商量，“近十个力娄狼骑，不是你之前遇到的无主之狼，也不是乌合流匪。”

        石不渝沉下的面孔被落下的大片影子遮住，迈步间火光重新映照，伸手抓住他的手，之前的神色也消失一空，语气由强硬化软，“我不是想做好事……我真的是想不出别的办法。”

        易含低头看了她一眼，“这都是你的医道？”

        石不渝一愣，没想到他记得。

        他看了一眼，就抽开手。

        石不渝忙爬起来，追上两步，真心道：“不……这是我唯一想到，我想做的事。”

        易含抽走墙上的火把，回头又看了一眼，另一只手放在门上。

        石不渝瞬时紧紧扒住门板，急切地说：“你为什么不惜性命也要取得那个头？我怎么劝你也绝不会改变你的心意。我也有想要找到的事物，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但绝对不是这里！你把我留在这里，我即使会活着回去，却走不出这里，我会一直，一直被困在这里……”

        冷漠的神情略微扭曲，在火光下显得狰狞，甬道的回音让石不渝打了个激灵，丝毫不敢松开门，怕被直接关在里面。

        通风的甬道里火光摇摆不定，他的另一边侧脸从深紫的光晕逐渐隐入黑暗，片刻的失控过后，转为一种了无生气的颓唐。

        石不渝尚不明白他缘何这幅神情，易含推开她，往回走进储藏室，火把由他举着照亮了靠着墙的一圈武器架。

        “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他说。

        “现在，丢掉你的君子之剑，选一把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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