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一曲终了，萧行云将手中披帛还给为首乐娘，继而示意宁清和起身，转头就走。

        而眼见他只跳了一曲就迫不及待地开溜，宁清和本想习惯性地劝他再练会儿，临开口时却停了下来，最后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

        既然实在不喜欢，就算了吧。

        呆呆接过手中披帛，直到注意到萧行云主仆二人离去的背影，为首乐娘才突然回过神来，下意识劝阻道：“时间尚早，霜烟姑娘不再多练一会儿么？”

        “不必，我有旁事需忙。”萧行云头也不回。

        为首乐娘闻言还想说什么，却又在不自觉握紧手，感受到手中披帛柔软的触感后怔了怔。

        没人再出声，萧行云与宁清和就这样一前一后出了门。

        极其自然地落了萧行云两步，宁清和撑起手中纸伞将他遮住。

        然而两人还没走出几步远，就有人迎面走来。

        来者同样是两个人，走在最前面的人一身红衣，身后丫鬟撑着的也是红伞，晌午的烈阳落在伞上，阴影让宁清和看不清来者的脸。

        却很清楚对面来的是谁。

        借着萧行云高挑的背影做遮挡，宁清和一瞬露出相当不耐烦的表情。

        他们本来想当做没看见，就那样直接离开。

        可来者显然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们。

        两方擦肩而过的瞬间，纤细柔媚的声音在红伞下响起：“瞧瞧这是谁，霜烟。稀客啊。”

        没有回音。

        见萧行云主仆两人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往自己这边瞟过来，瑶娘气得银牙紧咬，面上笑容却愈加灿烂。

        她回头看向身后的贴身丫鬟：“不愧是头牌，架子委实是大了些，甚至不屑与我们这些人说话。冰儿你说，是不是非要学了霜烟姑娘这眼高于顶的模样，才能做得了头牌呢？”

        细碎而不怀好意的笑声响起，名叫冰儿的丫鬟没有说话。

        得了认同，瑶娘说话更加尖刻，她铁了心要让萧行云主仆俩难受：“只是有些人啊，怕也只能嚣张这一会儿了。眼高于顶又如何，到时摔下来，身边连个愿意安慰帮衬的人都没有，各个姐妹一人一脚，都要将她蹍入泥里。”

        “你说是不是，霜烟姑娘？”

        抓着伞柄的手猛地攥紧，宁清和眼瞳微缩。

        嚣张一会儿？

        眼高于顶？

        各个姐妹一人一脚碾进泥里？

        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突然就‘嘣’一声断掉了。

        宁清和猛地刹住脚步：“林瑶娘，你说的什么胡话呢。”

        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将萧行云一顿贬损完，满意的本来都打算离开的瑶娘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林瑶娘，你胡说八道什么。”

        有了第一句，第二句就会变得更好开口。按捺住心头烧得炽烈的火，宁清和转身直视瑶娘：“花魁比赛，说到底就是大家公平竞争，谁本事厉害谁做头牌。你坐不上头牌的位置，是你技不如人。若是乖乖认输，也称得上一句堂堂正正。”

        她一口气不停歇：“可你偏不。平时冷嘲热讽便也罢了，霜烟姑娘大度不与你计较。但你刚才说的那是什么话，其他姐妹一人一脚将霜烟姑娘踏进泥里？你当人人都像你这样心如蛇蝎？”

        完全没想到萧行云这样的人竟然会让自己的丫鬟越过自己擅作主张，瑶娘被骂的心神大乱，抖着嘴唇看看萧行云又看看宁清和，甚至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你……”

        “你什么你。”宁清和一把将伞搭在自己肩头，“从我家姑娘一来，就再没做过头牌，每天都恨得偷偷咬手绢吧？但是没办法，有些心眼太坏的人，老天就是不愿意给她一点机会。”

        不知是哪句话不对，宁清和说完，萧行云挑眉瞥了她一眼。

        宁清和却无知无觉，她的注意力全在对面的瑶娘身上。

        看着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皱着眉头的瑶娘，宁清和笑：“最近应该很心烦吧，毕竟我见一个很眼熟的大主顾经常去新来的兰莹姑娘那呢，没记错的话，他之前只去你那的吧？”

        被抓住痛脚，伪装的优雅彻底碎裂，瑶娘勃然变色：“一个丫鬟也敢对我指手画脚，冰儿！”

        闻言几乎是立刻便冲了出去，冰儿几步来到宁清和面前，扬手就是一个巴掌甩下来。

        早就对这对主仆的作风有所了解，宁清和见状神色当即冷了下去，身形微动就要抓住冰儿的手臂。

        然而有人比她动作更快。

        一把扯住宁清和把她拉到一边，萧行云理都不理一边猝不及防扑了个空差点摔到地上的冰儿，一双眼只冷冷看着惊慌失措的瑶娘。

        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瑶娘从一开始的强撑着回视，到最后眸中的恐惧几乎藏不住。近乎死寂的空气里，萧行云终于慢条斯理地收回视线。

        扫了眼一边堪堪站稳的冰儿，他语气如冰：“林瑶娘，你平日撒泼打滚我不在乎，但有些事，你须得注意一下。”

        压抑紧绷的气氛里，萧行云退开半步，让瑶娘得以看清他身后宁清和：“她是我的丫鬟，无论她如何冒犯到你，又或是做错什么事，也都是我的人。”

        “我的人有什么问题，我自有方法处理，但你若是想越庖代俎——”他抬眸，神色恢复了一如往常的平静，话语中却充满警告意味，“就休要怪我不讲情面。”

        对面的冰儿跌跌撞撞跑回自己身后，死死攥着的伞柄开始不受控制地打滑，瑶娘咬唇看着萧行云，半晌没有说话。

        那么多年来，她与萧行云虽说不对盘，但总有打交道的时候，因而或多或少，也都大概摸清了萧行云的行事方式。

        这也是那么多年来，她敢一而再再而三的这样挑衅萧行云的原因所在。

        因为她知道萧行云不会真的拿自己怎么样。

        可今天却不一样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萧行云。

        那一瞬间他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是一些贵客身上都不会有的，极其陌生且危险气息。

        她本能的感到害怕，这恐惧让她控制不住地发抖。

        可瑶娘也是极其倔强的性子，输人不输阵，她握紧拳头，涂着蔻丹的指甲嵌进肉里，用疼痛强迫理智回笼。

        她冷笑一声：“霜烟，若不想别人管教自己的人，自己就要先把她管教好。今日你在，保她无虞，可你会次次都在吗？”

        视线随着话音落到宁清和身上，瑶娘脸上恢复了惯常的笑意，红唇开合，一字一句：“这般口无遮拦，没大没小的丫鬟，独自一人的时候，又该多危险呢？”

        “你威胁我？”萧行云眼眸微眯。

        瑶娘掩嘴轻笑：“怎么会。”

        话说的好听，心里如何想的却不一定。清楚地感觉到瑶娘身上一瞬迸发出的强烈恨意，宁清和心中冷笑。

        没想到宁清和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言外之意，瑶娘气的面色涨红。

        重重将手里的伞推到一旁准备接伞的冰儿手里，瑶娘最后不痛不痒地放了几句狠话转身离开，主仆俩步伐之快，几乎是逃也似的，立刻就没了踪迹。

        于是一下子，场间便只剩宁清和与萧行云两人。

        奇怪的气氛开始蔓延，不敢先说话，宁清和默默撑起伞为萧行云遮阳，他便也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回走。

        正值晌午最静的时候，路边的蝉鸣声越来越响，宁清和就那么举着伞与萧行云一前一后地走，原本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放松下来。

        “害怕吗？”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宁清和一跳，游离的目光落回萧行云身上，看着他的背影，摸不准他心思的宁清和决定先让他高兴：“不害怕，她敢那么说你，我肯定要灭灭她的威风，否则怎么对得起你对我的好？”

        “是么？”萧行云轻笑一声。

        不知道这笑到底是什么意思，宁清和心头戚戚，刚想说点别的转移话题，就听萧行云再道：“你可听到她刚才说什么，她说你总有落单的时候，到那时，以她的性子，必定会让你吃些苦头。”

        “你后不后悔？”

        宁清和没有说话。

        要说一点不后悔，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她藏匿于此，本就应该低调行事。

        可当看着萧行云被侮辱，一种全然陌生的情绪就忽然淹没了她，压制理智占了上风，让她开口回击。

        虽是如此，她却不明白那种陌生的情绪是什么。

        所以她一直想一直想，直到刚才听了萧行云的一番话才突然意识到，当年她护着被众人欺侮的庶弟庶妹、忠心耿耿却不善言辞的小宫女时，似乎也是差不多的心情？

        毕竟虽说知道花娘之间，尤其是同样有人气的花娘之间，或多或少都会有些龃龉，但其他较受欢迎的花娘，哪怕同样看不太顺眼萧行云，也从来都维持着表面的友好。

        只有这个人，林瑶娘，她对萧行云的厌恶简直到了装都不愿意装的程度，每次见面不是翻白眼就是笑眯眯的阴阳怪气，反正一定要恶心一下萧行云才会满意离开。

        对这样的人也要容忍到底，她就不叫宁清和了，何况萧行云还是她的人。

        嗯……

        话有歧义，但也大差不差。想到这，宁清和重新理直气壮起来：“有什么可后悔的，先不说作为你的贴身丫鬟，我怎么落单，就说我还会些拳脚，”

        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萧行云旁边与他并肩而行，宁清和示威般扬了扬拳头：“她想动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目光落在身旁人气鼓鼓的脸上，指尖微动，萧行云弯起嘴角：“那我还真是不能小看你。”

        “看在你护主有功的份上，我准你今明两天假，吃玩都记在我账上。”

        “真的嘛，不亏是我们花楼有史以来最厉害的头牌霜烟姑娘，您真是菩萨心肠！”宁清和简直要变成星星眼，“不过这两天花魁比赛就要开始了，我能不能把这两天先记上，什么时候有空了再说呢？”

        “我准的是今明两天，你若不珍惜机会，那就没办法了。”从宁清和手中接过伞，萧行云狡黠一笑。

        宁清和依旧试图挣扎：“打个商量嘛，实在不行涨月银也行。”

        却只对上萧行云的背影：“再不过来，你就晒着回去吧。”

        “你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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