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我们那相信新生儿穿旧百家衣可以一生顺遂。

        妈妈在得知小舅妈怀孕以后，迫不及待地把我小时候的衣服打包，准备给小舅妈送过去。

        我不在乎那些，但我没想到，妈妈会把我单独珍藏的那件也找了去。

        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衣服，颜色是橘黄色混白色的，膝盖上有两只小兔子，我喜欢到只有拍照时才舍得穿。

        我把那件衣服从袋子里拿回来，和妈妈说：“这件别拿走了，我想留一辈子。”

        “你现在又不能穿，留着还占地方。”妈妈把衣服夺回去塞进袋子里，头也不回地走了，就像夺走我的小熊一样。

        好在，好在，我还有娃娃，那是唯一属于我的东西了。

        后来再见到那件衣服，是在小舅母家的垃圾桶里，她把那件衣服做成了抹布。

        我想捡回来，结果被妈妈瞪了一眼。

        我的小宝贝，垃圾桶里的肯定不是你，你肯定还干干净净地待在家里，只是我看不到你了。

        ＊

        我和妈妈说，我想要一个独立的柜子装东西，就算只有一个纸箱也可以。

        妈妈说：“你那几件衣服没必要单独放。”

        我：“姐姐为什么有单独的柜子？”

        妈妈：“因为姐姐大了，大孩子就该有一个单独的柜子。”

        可是，我明明记得，姐姐的东西一直都放在那个柜子里。

        哪怕是姐姐住校，东西都拿走了，妈妈也给她留着柜子。

        我也想有个柜子，纸壳箱也可以。

        还是算了吧，我不要了。

        ＊

        小升初成绩下来了，别的父母都在炫耀自己孩子长大了，成绩有所提升了。

        我妈到处说我的第二名是蒙出来的，德不配位。

        是啊，我考好是蒙的，考不好就是不知感恩，浪费粮食。

        ＊

        我妈觉得当地中学师资不好，托人给我转到了外地的中学。

        一是因为那所学校有个老师是她的同学，二是因为我堂姐在那读初三。她认为有这些关系，我会得到很好的照顾。

        先说堂姐，我们两家是邻居，同住在学校的宿舍楼。

        学校正常是周一至周五上学，周六周天回家，家长安排我们每周五一起打车回家，目的是安全和省钱。

        妈妈怕我拿丢钱，把打车钱交到了堂姐手上。

        堂姐安排我放学去找她，我就规规矩矩地去找她，甚至还会提前一节课告诉她我放学的时间，然后早早地跑到她的教室门口等她放学。

        当然，放学的时间从来都不会变，我只是怕出了什么差错，没钱回家。

        我们一起愉快回家的假象维持了两次，第三次的时候，我没找到堂姐，因为她们当天下午只有一节课，老师说她放学就回家了。

        这种恶心的事，她不是第一次做了。

        青天白日，我没感觉害怕，很淡定地去了小卖铺，花三毛钱给大舅舅打了电话，跟他说我错过了班车，只记住了他的号码。

        大舅舅在电话里夸我聪明，知道给他电话，还问我怎么就记住了他的号码。

        我说因为大舅舅好，没告诉他我把所有亲戚的号码都抄在了纸上，他是我权衡利弊的结果。

        我也不知道怎么有那些心思的，可能是因为吃一堑长一智，不知不觉就吃撑了。

        ＊

        我在小卖铺等了大舅舅一个小时，看到大舅舅骑着摩托风尘仆仆地赶来。

        大舅舅把我带去了他家。

        我很少去大舅舅家，原因是大舅妈身体不好，不喜欢吵闹。

        那天的大舅妈还算和蔼，给我煮了饺子。

        饺子是白菜馅的，蘸料有蒜汁和白醋。

        我说我不饿。

        大舅舅非要我尝尝。

        我尝了一个，记不住是什么滋味，只记得大舅妈看我的眼里藏了刀。

        她似乎在责怪大舅舅，为什么要花油钱去接我。

        ＊

        我最开始没想打给大舅舅，但我怕我打给我妈，我妈会直接在电话里破口大骂，责怪我为什么不打听清楚人家什么时候回家。

        无论我对错，在外面她总会先认为是我的错。

        我十三岁了，有自尊了。

        我不想换个地方“丢脸”。

        迫不得已，我麻烦了好脾气的大舅舅。

        ＊

        大舅舅送我回了家。

        妈妈见到我，很平静地说了一句：“没丢就好。”

        我“嗯”了一声，等待她和爸爸的男女混合双打。

        只要不当着外人面，怎么打都可以。

        我会乖乖的，不会发出声音。

        ＊

        他们并没有打我，也没有去找堂姐。

        因为堂姐在得知我“丢了”之后，很平常地说：“我放学了，没地方等她。”

        有了这句话，爸爸再次认定了我的错误，不但没要回打车钱，还逼着我上门给堂姐道歉，说我给她添麻烦了。

        本质上，我活着就是个麻烦。

        我想不通，我为什么要出生。

        如果我是个男孩会不会更好一些？

        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解脱？

        我快撑不下去了。

        ＊

        姨母家离学校很近，快走路八分钟就到。

        我被送到了那。

        妈妈给姨母送了各种生活用品，给了姨母八百块钱，并承诺以后每个月都给一千，差二百就是姨母一个月的工资。

        姨母愉快地收了钱，当着妈妈的面说喜欢我，承诺会好好照顾我。

        妈妈很相信她。

        ＊

        这一千块并没有让我挺直腰板，得到更好的照顾，反而让姨母有理由说：“收了你妈的钱，我就得好好教育你。”

        放学回家，她不准我做作业，命令我把家务处理好，然后洗菜做饭为表姐回家做准备。

        至于作业，只能等到他们都休息了，没事了，我才能去外面借光写，因为她不允许我“浪费”电。

        在她家，我吃饭不能夹菜，一顿最多吃多半碗，美名其曰女孩子就该少吃。

        她规定我洗澡不能超过五分钟，夏□□服三天洗，冬□□服七天洗，不准用洗衣机，不准用洗衣粉，只能用手洗一遍。

        她给我定了各种令人难堪的规矩，就连感冒用纸擦鼻涕都会被反复唠叨。

        最令我难堪的还是妈妈给我塞的一百块零花钱，我没舍得花，被姨母日常翻我书包翻出来，当着我的面给我妈打电话说我偷钱。

        我妈没问我是怎么回事，直接信了姨母的话，当天晚上就赶过来，当着姨母一家人的面给我一巴掌，说我不学好，按着我的头给姨母一家人道歉，并承诺以后不再干这种事。

        我不肯，她就开始哭诉她养我有多辛苦，我有多不听话。

        为了这难堪的闹剧可以终止，我遂了她的愿，被扣上了小偷的名字。

        姨母全家都称呼我为贱|货。

        ＊

        说回妈妈的同学，也就是赵叔叔，他成了我的班主任。

        他的儿子也在这个学校念书，复读初三。

        我们见过面，因为妈妈带我去过赵叔叔家送礼。

        妈妈很喜欢赵叔叔家的儿子，因为他是儿子。

        在那个时期，有儿子是件很自豪的事情。

        有儿子可以让人挺直腰杆，没儿子只能卑躬屈膝。

        妈妈就是没儿子的人，所以她见谁都是唯唯诺诺的。

        我告诉妈妈不必如此，妈妈却觉得我嫌弃她，狠狠打了我手心。

        ＊

        赵叔叔的儿子经常来班级找我。

        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后来从同学口中得知，他总是在别人面前说，我妈是他爸的小三，我是靠他爸的关系才来了这个学校。

        流言愈演愈烈，所有人都对我嗤之以鼻，甚至还有女同学带头，把我围在人群中央，像个不倒翁一样推来推去，撕碎我写好的作业，在我吃饭的时候撒我一碗粉笔灰，骂我下三滥的话……

        他们团结一致，从没给过我反抗的机会。

        对于这些，表姐知道，选择了视而不见，老师知道，让我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我没有告诉爸妈，因为爸妈肯定不会帮我，还会和那些人统一战线，说是因为我做得不够好，才会怎么样怎么样。

        世界是美好的吗？人性是美好的吗？

        为什么活着这么令人痛苦。

        我好想安安静静地死去。

        可我不敢死去，我害怕在成为灵魂之后，看到爸爸妈妈失望的表情。

        ＊

        你说赵叔叔的儿子从未伤害过我？

        可他想方设法调动集体，让我无时无刻承受欺凌。

        你说赵叔叔的儿子是个好孩子，是我在撒谎？

        这就是欺凌者的最高境界——他是所有人眼中的好孩子。

        ＊

        我初二，赵叔叔因不满儿子的成绩，再次让儿子选择了复读。

        赵叔叔总是对他说：“你看看关雩的成绩，再看看你的成绩。”

        因为这句话，赵叔叔的儿子记恨上了我，在放学时以哥哥的身份，把我生拉硬拽进打更大爷的门房。

        如果不是我拼命反抗，如果不是打更大爷提前上班，我想我早已死去。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班主任，因为我的班主任是他的爸爸，也没有告诉过爸妈，因为我知道妈妈无能为力，爸爸和老师同仇敌忾。

        在他们眼里，不丢了命都算玩笑，毕竟对方是男孩子，生性活泼，好奇心重，倒是我这个女孩子，不安分守己，心机太重。

        我庆幸，赵叔叔的儿子下手不够狠。

        ＊

        班级有人早恋，生活老师不捉他们，反倒把视线都放在我的身上，甚至还说我绑高马尾是在勾|引男同学，放着所有人的面污蔑我勾|搭男同学，行为极其不检点。

        哦，忘了说了，生活老师是赵老师的妻子。

        ＊

        其实我也挺想早恋的，但是我好像对人一点都不感兴趣。

        我怀疑我可能不是人，像小学老师说的，我就是个垃圾，就该待在垃圾堆里。

        ＊

        赵叔叔的儿子又要高考了，可他却突然休学了。

        我以为是我的恨让他患病，却不想是赵叔叔猥|亵学生，让十五岁的女孩子怀了孕。

        这件事闹得很大，赵叔叔理应受到惩罚，赵婶婶应该和他离婚，却没想到赵婶婶让赵叔叔请了病假，自己去女孩家下跪道歉，让女孩爸爸打到内脏破解，差点没命。

        故事的最后，赵叔叔一家生活照旧，反而是那个女生，落得个生活不检点，勾|引老师的名声。

        ＊

        奶奶怂恿爸爸不让我念书，说女孩子认识字就行了，别再往上读了，反正以后都要嫁人，在家带孩子，还不如省下来钱再生一个儿子。

        爸爸向来听奶奶的话，无论多离谱的要求。

        我生怕他这次还会听，毫不犹豫跪在他的面前求他，说我以后会赚钱还给他。

        爸爸点燃了一支烟，沉思很久：“关余成绩好，我得供她。”

        奶奶说：“你是不是怨我，当初把念书的机会给了你哥你姐？”

        爸爸说：“不怨，就是觉得人得念书。”

        ＊

        高考前一天，我问妈妈：“你爱我吗？”

        妈妈说：“我和你爸活着，就是为了你姐和你。”

        所以他们到底爱不爱我？爱又是什么？

        我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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