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我小时候喜欢写心情日记，每写完一篇就扯下来埋在地里，藏到自己都找不到。

        长大以后网络盛行，我隐匿身份姓名，在网上写了个名为树洞的帖子。

        树洞no1：

        十一岁那年，我多了爱好——去野钓池捞鱼带回自家池子里养。

        隔壁的堂姐嗤之以鼻，还冷嘲热讽地说：“迟早掉下去淹死。”

        树洞no2：

        堂姐说她想看看我怎么捞鱼，我走一步，她跟一步，怎么甩都甩不掉。

        没办法，我只能带着她去了我固定捞鱼的地方。

        那是一个人造的平台，很安全。

        我拉起昨天下好的渔网，刚准备看看里面的情况，就被一股力量强行送到了水里。

        浑浊的水瞬间包裹了我的全身，我挣扎着，却被水吸得更紧，渐渐失去了意识。

        树洞no3：

        我没死成，睁开眼睛的时候，正躺在妈妈的怀里。

        有很多人围在我的周围，他们吵着嚷着，杂乱的声音让我好一会才听清他们的话。

        堂姐：“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我没推她。”

        大伯母：“我家女儿善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倒是你家那小蹄子，打小我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大伯父：“我还没死，轮得到你个外人栽赃我女儿和里子。”

        三个人统一着战线，统一战线说我的不是。

        妈妈不想我被泼脏水，态度强硬地说着她从我救命恩人那听来的真相。

        哪知，大伯母突然改变了策略，柔柔弱弱地说编排起子虚乌有的事，情到深处还哭了起来。

        一边是强势的妈妈，一边是柔弱的大伯母，众人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了弱者身边。

        众口铄金，从头到尾没有开口的我被认定为故意使坏，保护女儿的妈妈被认定为想要讹钱，连目睹一切，见义勇为救起我的路人也被说成和妈妈有一腿，故意合伙敲诈。

        树洞no4：

        晚上，爸爸工作回来，妈妈和他哭诉，他却说：“侄女我从小看到大，哥嫂我也了解，你有坏水回娘家吐，别脏了我家门。”

        妈妈气不过，和他争吵起来。

        爸爸拿出一家之主的威严，赏了妈妈一巴掌，又把因惊吓发烧的我从被子里拉起来，说我没死就别装可怜，快去给大伯母一家道歉。

        边上的妈妈拼尽全力保护我不成，最后被爸爸一块按着去给大伯母一家道了歉。

        到了晚上，爸爸又开始责怪我不该去捞鱼，又责怪妈妈没看住我，絮絮叨叨说了很久。

        ＊

        我不在意我的帖子有没有人看，就是想写出来。

        但我没想到，我的帖子竟然会成为热帖。

        网友1：这是编的吧。

        网友2：哪有你这么抹黑父母的，为了出名没底线。

        网友3：你有没有想过是你自己掉下去的？

        网友4：是你妈引导了你的记忆，想敲诈吧？

        网友5：你爸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翅膀硬了就在网上抹黑父母，早知道就该把你摔死。

        网友6：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可以怨任何人，就是不能怨父母。

        各种各样的猜测层出不穷，帖子渐渐朝着不可控地方向走去。

        所有人都成为了上帝，而我成为了罪人。

        无数的恶言恶语都朝我砸过来，像刀子一样扎在我的身上。

        我被死死地钉在了罪人柱上。

        ＊

        我后悔在网上发言，当机删掉了帖子，但还是有很多人通过帖子追到我的账号来骂我。

        我注销掉了那个账号，可是我抹不掉记忆里那些人的恶言恶语。

        ＊

        你说我撒谎？可伯母经常在人前炫耀，说喂过我她女儿的屎。

        哦，还有爷爷，他也经常在众多人面前说，说他曾经把脚趾塞进我的嘴里，我把他的脚趾当奶嘴吸吮。

        他们把这些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遣。

        我又能怎么样呢？

        我想过杀了他们，想过一把火烧点他们的房子……我怎么可能有胆子做呢。

        ＊

        高考成绩出来了，分数足够上我报考的学校。

        我满心欢喜地等待录取通知书，以为我终于可以获得新空气，却在拆快递时看到了我不曾报考的学校。

        我想打电话问问老师是怎么回事，却不想妈妈告诉我：“问什么问，你就感谢我吧，把大学改成了当地的，不然你在外受了欺负都没地方哭。”

        二本变专科的我，又该去哪哭呢？

        ＊

        大学开学前夕，妈妈和我说：“你上大学了，该自立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大学三年不曾向她要过一分钱，也从未接受过她的钱。

        偶尔我也会想，为什么她不愿意供我上大学，却肯花高价钱，让没考上本科的姐姐上三本，并且从不让她为钱担忧。

        不要说什么是为了锻炼我，从小到大锻炼的还不够吗？

        我又想，我已经成年了，他们尽了应尽的责任，我不该抱怨。

        ＊

        大学三年，我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不是我不想回去，而是我害怕妈妈的双标。

        拿穿衣风格来说，一样的短裙，我穿是伤风败俗勾|引男人，姐姐穿就是漂亮的小公主。

        ＊

        妈妈把我在家里的东西都扔掉了，理由是没有用，留着占地方。

        我从小到大的家，里面没有一样我的东西，连浴巾都得我自己带，不然回去就没得用。

        至于姐姐的东西，小到一根头绳，大到上学时的模型作业，妈妈都留着。

        妈妈呀，你为什么要生下我呀。

        ＊

        不知不觉，姐姐的孩子长大了。

        有一次我去姐姐家拜访，和姐姐一块坐车回老家。

        等车的时候，姐姐要去买东西，小宝不愿意跟着去，非要让我看着她，姐姐也同意小宝跟我一起。

        迫于无奈，我只能带着她。

        姐姐在的时候，小宝乖巧至极，可姐姐一离开，她就像一只脱缰的野马，四处乱跑。

        我穿着高跟鞋追她，总是与她差了一步。

        我叫她停下来，她越跑越来劲，甚至跑到了马路上，故意去踩路边没来得及处理干净的积雪。

        雪下有冰，她动作太快，一个不小心就摔倒了。

        那一瞬间，我蒙了，紧接着就是害怕，特别害怕，害怕到难以呼吸。

        姐姐听到哭喊声，急忙回来把小宝扶起来，一边哄着小宝，一边骂我。

        我记不清她骂了我什么，只感觉所有的路人都在看着我。

        强烈的窒息感涌上心头，我感觉我好像没穿衣服，所有人都在注视着我，对我指指点点。

        ＊

        姐姐说，小宝就是个孩子，随随便便就能哄好，你怎么就做不好呢。

        姐姐说，你那么大个人怎么一点责任心都没有，就那么看着小宝摔，万一摔出个好歹，你一辈子都不安生。

        姐姐说，姐姐说，姐姐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清？

        ＊

        回到老家，小宝和妈妈爸爸说是我推了她，说我把她的手打肿了，说她的身体很疼很疼，疼到快要死了。

        妈妈又心疼又紧张。爸爸直接把小宝送去了医院，扬言如果小宝有问题，就把我的双腿打断，活活打死。

        去了医院，做了各种各样的检查，大夫看了，一本正经地说：“小孩很健康，轻微摔一跤没什么大事，她吵着疼可能是想引起你们注意，你们多关心一点孩子就行了。”

        妈妈急了：“是不是因为我们关心不够，让小宝有心理问题了？”

        我惊了，她之前不是一直说心理问题是骗人，这会怎么还主动提了。

        大夫笑了笑没说话，估计是见多了我妈这种长辈。

        妈妈一口咬定是他们关心不够，更加宠溺小宝。

        小宝对摔跤这事耿耿于怀，不依不饶地跟妈妈要说法。

        妈妈为了给小宝说法，让我跪在地上，给小宝打。

        当时我正处于月经前几天，胸有些胀，她一头蛮力顶在我的胸上，疼到我弯了腰。

        妈妈嗤之以鼻：“小孩能有多大劲，你就装吧。”

        ＊

        小宝的破坏力惊人，先是打碎了杯子，后又掐死了爸爸养的鹦鹉。

        他们似乎不在乎小宝做了什么，只在乎小宝有没有受伤。

        我不禁怀疑，人性真的本善吗？

        年幼的他们不懂对错，善恶不分，只凭心情做事，还会用眼泪逃错。

        新闻里播报骇人听闻的惨案，有些就是这些所谓的孩子犯下。

        一句“他只是个孩子”，就可以轻轻松松脱罪，可以因为未成年就逃脱法律责任。

        我很想知道，那些受害人的家属，是怎么样看待人性本善这句话。

        ＊

        爸爸妈妈对小宝宠爱至极，明明自身患有严重的腰椎病，还硬挺着背她抱她，开心地和她做游戏，在吃饭的时候给她剥虾壳，不停地给她夹菜。

        我看着小宝油腻的嘴和双手，胃里泛起恶心。

        可我不能表现出来，只能随声附和：“小宝真棒！小宝多吃点！”

        满满两盘子虾，全部落入姐姐和小宝的碗。

        我是没资格吃的。

        ＊

        从小到大，我没拥有过他们对姐姐的爱，没拥有过他们对小宝的宠，他们连一句宝贝都没喊过我，却在我的面前叫姐姐宝贝，叫小宝心尖尖。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把我早早掐死。

        我想讨厌他们，却讨厌不起来。

        他们给我温饱，供我上学，把我养大，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很感恩。

        ＊

        饭后，我在厨房洗完盘子和碗，他们在客厅里高声谈笑，和谐拍照。

        我不羡慕，只是想快点洗完，然后坐下歇会。

        我实在太累了。

        碗洗到一半，妈妈走到了我的身边：“关余，你也赶紧结婚生个孩子，一家人热热闹闹得多快乐。”

        我说：“我喜欢一个人。”不想换个地方伺候人。

        妈妈说：“眼光别太高，差不多就行了，别让我和你爸操心。”

        我不否认她操心，但我自有记忆以来就是自己穿衣服，自己吃饭，自己上学，连生病也是自己一个人，最可笑的是连逢年过节，妈妈会给所有人准备礼物，唯独没我的份。

        他们对我的一切都不闻不问，连个电话都不会给打，就算是打了，问的也是我有没有联系我姐，我姐过得怎么样。

        “你赶紧生个孩子吧。”妈妈固执己见。

        我说：“我不喜欢孩子。”

        妈妈说：“生出来就喜欢了。”

        我说：“不想生。”

        妈妈说：“不生孩子你活着有什么用。”

        是挺没用的，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活着又有什么用，还不如死了。

        死了也别埋我，一把火把我烧了，随随便便找个地方把我扬了，就当我从来没来过这世上。

        ＊

        我恨死我自己了，明明不开心却笑得很开心。

        明明受了委屈很难受，却说自己不难受。

        我真想扇自己几巴掌，把脸上的面具撕掉。

        ＊

        小宝玩疯了，想要骑大马，姐姐怕爸妈腰疼，就怂恿小宝来捉弄我。

        她肥胖的身躯压在我的身上，压得我喘不过气，压得我后腰隐隐作痛。

        我实在讨厌这个黏糊糊的小宝，但我不能推开她。

        她肆意地抓着我的头发，扯掉好几根，疼得我眼泪汪汪。

        屈辱，屈辱，屈辱。

        我再也不想回这个家。

        不！这不是我的家！我没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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