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惜芳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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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9
怡君心海翻涌着喜悦的浪花, 一时间却是做不得声。
她能怎么说?
直言不讳地说可以?待字闺中的人, 真没听说过遇到这种事也能这般爽快的人。
或者端着架子违背心意说要慎重考虑?没什么可考虑的。昨晚的懊恼, 正意味着自己盼望这一刻的来临。
“不用当下给我答复。”程询给她斟了一杯茶,打个请的手势, “我的出身,就摆在那里,但门内一些事,非外人可知晓。思来想去,有一桩事, 我理应告诉你。你听完这些,再斟酌也不迟。”
怡君自是欣然点头, “愿闻其详。”
程询起身取来画案上的棋局,棋盘上有一局走至中途的棋, 他把两个棋子罐放到她手边,“不介意的话, 帮我走完这一局?”
怡君一笑, “好啊。”语毕,先品了一口茶, 现出惬意的神色,随即敛目观望棋局。
程询身形向后, 倚着座椅靠背,换了个随意但不失礼的闲散坐姿, 语声轻缓地说起父亲与北廖的罪行。
那件事的原委, 他必须要告诉她。在母亲亲自提亲之前, 在她嫁入程府之前。不能在有所隐瞒的前提下得到她的全然认可,不能不避免她日后要承受震惊、失望的可能。——那何尝不是一种伤害。
如果她因为与前生迥异的情形,对他没有那么深的情意、信任,非常介意,自己就还有一段很遥远的路要走。没关系,应当的。那句父债子还,从来不是虚话。
如果她给予理解,彼此今生相守就会成为定局。她要分担他家门中的是非,他会全力弥补她的付出。
——这是他的考虑,而从别的角度来讲,也必须告诉她。北廖也好,父亲也好,说不定都会为了给他添堵,把这件事换个说法讲给她听。
他讲述期间,怡君先是凝神观摩棋局,随即分别取出黑子白子,一颗一颗慎重地落子。
她始终只是聆听,甚至看起来并没在听,只专心下棋,纤长浓密的睫毛偶尔忽闪一下,神色始终镇定而平和。
终于,程询说了昨夜的事,又说起今日北廖的动向:“一早,北廖母女前往程府内宅,见家母求情;我出门,是廖彦瑞派人相请。
“他历年来的罪行,不管哪一桩,若是自己投案,都会落得牢狱之灾。为此,他问我,能否对皇上的家事指手画脚——帝后不合,官员皆知,只是没人敢吱声。
“如此,皇上恼怒,少不得赏他一通板子,革去他的官职。
“我同意了。”
语声停一停,他逸出轻轻一声叹息,“我只能同意。如果他深陷囫囵,便会有人落井下石——与他有牵连的人那么多,争着抢着把他灭口、断了他招供一切罪行的人不在少数。我必须留着他,否则,就是白忙了一场,想帮的人反倒过得更艰辛。”
说完之后,他喝了一口茶,看着棋局。
已到胶着的局面。怡君沉默着,继续落子。
棋局慢慢地有了一股子戾气,懂棋的人不难察觉,黑子白子是在斗输赢,更是在厮杀。
程询懂棋,更是懂得,她虽然心绪恶劣,却仍旧保持着冷静、公平,对黑白双方不偏不倚。
终于,一局棋有了结果:白子胜。
怡君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啜了一口茶之后,又沉默多时,把棋盘向他那边推了推,语声轻柔和缓:“白子是你,黑子是他们。”
程询动容。到此刻,才敢将视线投注到她眉宇之间。
怡君凝视着他的眼睛,“我方才很担心这是一盘和棋。幸好不是。棋局上分出胜负之后,再没后招。可世事不同,对不对?你会善待该善待的人,会惩戒该付出代价的人,对不对?”
程询神色郑重,“对。”
怡君站起身,走到他那张少见的宽大的画案跟前,看着散放在案上的文房四宝、书籍画谱、未完成的画。最后,她走过去,仔细审视那幅在中途搁置的画。他画的是可爱的随风,还未上色,已足见随风的神/韵。
“这尘世间令人发指的事,不计其数。”她纤长灵秀的手指抚过画纸,一寸一寸,“我没亲眼见过,但不难在史书中看到,不难在人们叙谈时听到。
“有些人很好,却有着恶魔一般的儿女;有的人很坏,却有着明辨是非的儿女。被作恶的尊长连累的人,很多。
“我有时会幼稚地想,他们该是投错了胎,若能换个人家出生该多好?
“真的很幼稚。可我只是明白,亲人是任何人都不能选择的,却要被亲人连累。
“凭什么呢?我一直想,凭什么?
“可是没法子,就是这个世道,就是有那种不顾亲人急功近利谋求捷径的人。他们不见得能给你什么好处,却要让你陪他承担罪孽。”
程询一动不动,仍是静静地凝视着她,喜悦与感伤齐齐袭上心头。为何?不清楚。或许喜悦与感伤从来就是相依相随。
怡君抬眼看着他,定颜一笑,“我理解。我明白。”
程询缓缓地吁出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
随后,怡君问他:“为何告诉我这些?”
“应该告诉你。”程询如实道,“我做不到欺骗你。隐瞒这件事,绝非善意的谎言。并且,总会有人告诉你这些。如此,就不如由我来说。”
怡君接道:“可你想没想过,让我知晓这件事,也有风险。我可以在这时虚以委蛇,过后却成为你的隐患。”
“我信你。”他说,“若你成为隐患,何尝不是幸事。”
“……”怡君垂了垂眼睑,过了一会儿,道,“你刚才问我可不可以。可以。但也只是我认为可以,这种事,我不能做主。”家里还有个急着给她定亲的母亲,谁知道母亲会不会好运临头,一半日就能把她许配给别家?
“其余的事,交给我和家母。”语毕,璀璨如阳光的笑容在他唇畔蔓延开来。
怡君再度看向他,对视片刻,终是微微一笑。
程询动手收起棋子,“对弈一局怎样?”
“好啊。”怡君走过去,给彼此续了茶,款款落座。打好座子之后,她细细看了他两次,发现他整个人都松快下来,似是放下了全部负担,神清气爽,但凡一笑,就格外动人,极具感染力。
他这样,可不大好嗳……弄得好些闺秀一见之下就非他不嫁可怎么办?她腹诽着。
程询则说起母亲的打算,“过两日,家母要见见你,为的是找个一见你就喜欢的由头,随后,会尽快上门找令堂提亲。”
“啊?那怎么行?”因着已经私下定了姻缘,两人于无形中就更近了一步,亦因此,怡君就没再遵循端庄得体的规矩,不对他掩饰情绪,“家姐还没定亲呢。”
“不怕。”程询把母亲的想法复述给她。
不可否认,他就算两世为人,对主母之间来往的规矩、变通的法子也不甚清楚,而怡君就算再聪慧,有些事也没经验。就算活成人精,要学的东西亦比比皆是。
“……这样啊。”自然是很好,可是——“那我的课业怎么办?”她有点儿不高兴了,“说来说去都怪你,好端端的,把我和姐姐的师父抢到你家中,日后师父就再不能点拨我们了。”
程询扬眉,“我不把叶先生抢到家中,你我怎么会结缘?到这上下,你该夸我才对。”
呸,夸你什么啊?若有缘,总会相遇,没你生这档子事,母亲还不至于火急火燎地要嫁女儿呢。怡君腹诽完,又沮丧:“本来就方方面面都不及你,往后更要止步不前。”
程询失笑,“我擅长的,只要你想学的,都会把经验窍门倾囊相赠,这样总行了吧?”
“你跟我又不是猫跟老虎。”据说猫是老虎的师父,留了一招,而他不尽心或没时间的话,不知要有意无意地保留多少。
程询逸出低低的笑声,“真是服了你。我怎么可能跟你还留一手。”
“谁说得准。”怡君想,自己也罢了,姐姐呢?因此一时间有些烦恼,落子时手居然失了准成,把棋子放到了错处,“嗳……这……”她很生气,倒不是针对他,是针对自己。
能不能有点儿出息啊?怎么就乱了方寸呢?她懊恼地按了按眉心,却没再说别的。
程询瞧着她气呼呼的模样,只觉煞是动人,忍俊不禁,却也没讨这个便宜,帮她把棋子放到正确的位置,随即,一本正经地道:“初次对弈,给你个机会,下不为例。”
“……重来,好不好?”横竖也没走几步棋,怡君不想讨这种便宜。
程询笑意更浓,“好。”
收起棋子的时候,他把母亲的打算告知她:“若是令堂应允,便让叶先生每日腾出半日光景去南廖,如常指点你们——到时我与家母自会如实告知叶先生,先生对你们的疼爱之情,凭谁都看得出,应该不会反对。你若不肯的话,我就再想法子。别为这等小事心烦。”话里话外,并不隐瞒母亲已经知情的事实。
怡君略一思忖,笑容在唇畔延逸开来,“只要师父答允就好。”
程询再给她一颗定心丸:“类似的细枝末节,你都不必顾忌。”母亲若打定心思做一件事,又是她能力范围之内的事,一定出不了岔子。
怡君不好搭话,只是落下一子,抬手示意该他了。
.
申时一刻,廖书颜带着一众随从来到南廖。
罗妈妈闻讯之后,连忙禀明廖大太太。
廖大太太正在喝茶,险些被呛到,瞪着罗妈妈问:“她来做什么?”那个小姑子之于她,真是看多一眼都要折寿。
罗妈妈道:“奴婢哪里知道,只知道姑奶奶带来了不少箱笼,看起来,是打算住一段日子。”
“……”廖大太太觉得心口都要堵住了。
她没去迎接,等了些时候,廖书颜施施然走进正房来见她,也不行礼,自顾自坐了,笑道:“这一阵家里无事,百无聊赖,就想来娘家住一段日子。”
廖大太太只是问:“要住多久?”
“这可不好说。”廖书颜笑道,“你是知道我这个人的,诸事如意的话,反倒会觉着无趣,定要耗上一段时日;诸事不如意的话,便会平添斗志,还是要耗上一段时日。”
“……”说来说去,都是打定主意常住的意思。廖大太太有些犯愁。
“嫂嫂不用为我费心。一个时辰之前,我唤人传话给哥哥,他说下衙之后,会亲自安排我的衣食起居。”
“……”廖大太太气苦。
“看你面色不佳,我就不叨扰了,去看看我的侄女。”廖书颜站起身来,问,“都在家吧?”
“……”廖大太太继续沉默。两个女儿是不是都在家?她不清楚,那两个丫头出门从不会知会她的。
廖书颜对此并不意外,“料想你也不清楚,罢了。以前我对她们不大上心,一直心存愧疚,这次回来,定要好生叙一叙姑侄情——再怎么着,我们也是一样出自廖家的女儿,对吧?”
廖大太太才不会理会。
廖书颜也没期望她会答复,说着话,已经慢悠悠向外走去,“说起来,我如今不比往日了,二叔争气,得了世袭的伯爵,眼下谁见到我,都要称一声夫人。如此,有些旧债想要清算的话,并非难事。有些亏欠过我怠慢过我的人,在这种时候,是该卑躬屈膝还是强撑到底呢?”
待人出门之后,廖大太太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疾步追出去,问道:“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想到回娘家常住?是夫家给你脸色了,还是我家中有人请你过来?”
廖书颜回眸一笑,语气轻快:“你怎么想都行。我才不会告诉你。”
.
天色不早了,怡君起身道辞。
程询满含眷恋地看了她片刻,随后想一想,说声稍等,去画案前拿起自己常用的印章,又寻到一个荷包,把里面的银钱取出,放入印章,末了,走到她面前,递给她,“我原想亲手做一件信物送你,但现在还没做成。这枚印章,是依照我的字迹刻成。我已经用了几年,庶务往来、书画之作需要留名的,都只认这枚印章。只望你不要嫌弃。过几日,我会送你一件亲手所做的信物。真的。”
他因为不安、歉疚,看着她的时候居然有些忐忑。怡君为此有些不落忍,伸手接过荷包,取出和田羊脂玉制成的印章,好一番审视之后,笑,“上好的和田羊脂玉,且不难看出使用的时日已久。你最好有所准备,不然,兴许我会用这印章牟利的。”
程询立时知晓她的未尽之语,不由莞尔,“我并无准备,新的印章最快要两日后制成。你若肯用,也是它的福气。”
“说你什么好?”怡君诚挚地道,“不用这样的,我……相信你。”
“不是为这个。”程询解释道,“理当如此。相信不代表能心安,我要你心安。收下,好么?”
“……不会耽误你好多事么?”
“不会。没有什么事,比终身大事更重要。”他说。
怡君语凝,脸烧得厉害,为此,抬手摸了摸脸颊,老老实实地问他:“我脸色变了没有?在人前失态总是不好。”
“我倒是想。”程询也如实道,“如此也能让你多留片刻,可惜,不能。”他的怡君,天生就没脸红那个本事——怎么样的事情,都不至于让她情绪形于色。
“……”怡君没辙地凝了他一眼,“那我就收下,也该走了。”
“好。何时再聚,我们再商议。我送你。”
“……谢谢。”她说。谢谢这半日间,他给予的非同一般的信任。如果不是出自真情实意,他真是怎么想都没必要告知那桩事。
那样的信任,比之她在他叙说那件事期间心头起过的波澜,是深海的潮起潮落与湖面的随风涟漪的差别。
再不会有了。这样的男子,在最初就将好、恶全然呈现、交付的男子,此生再不会有。
这一点,怡君确信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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