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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惜芳菲


027

        “年纪不小了,  也实在不是为官的材料。”程询道,  “寻一两个不轻不重的罪名,  摘下乌纱帽,  赋闲养老。不干净的钱财散尽,  做些救助贫苦百姓的善事。”

        廖彦瑞没再说话,  只是缓缓地磕了一个头。

        “至于你,”程询看着廖文咏,“见到舒明达,  他自会给你安排事由。日后安生一些,  好生当差,看顾好家园。”

        明知道这从轻的发落必有深意与后招,  仍是廖文咏没想到的。于他,  好似顷刻从鬼门关返回了人间,一时间反倒呆住。

        深浓的疲惫到了程询眉宇之间,“回去吧。若不反悔,  你们该知道怎样行事。”

        都不清白,只能如此告一段落。

        罪魁祸首就在家中安坐,而他现在没有撼动父亲根基的实力。真对北廖下狠手的话,  父亲从此高枕无忧,  会不遗余力地设法惩戒他这些时日的忤逆。

        要留着北廖,  把他们打到还不如原形的光景,让父亲始终悬着心度日。廖文咏日后在舒明达近前行走,  便等于在他手里。

        对柳阁老的愧意、亏欠是定局,  此生亦不能改。退一万步讲,  就算抛下一切,把父亲、北廖的事捅到朝堂,因牵连甚广,最终局面也不是他区区一个解元可以收拾:父亲一定会矢口否认,次辅党羽一定争先恐后为他辩驳,甚至为他杀人灭口,而一度与父亲过从甚密的首辅,置身事外已是难得,最大的可能是出手帮衬。

        到了那地步,作孽的得不到惩戒,凄惨的会更凄惨。

        当务之急,是结束柳家骨肉分离的岁月,尽力弥补柳家承受的损失、苦楚。如此,柳阁老能从速返回朝堂,柳元逸能得到更为舒适的环境,复原的进度便会更快。

        再多的,他无能为力。

        .

        夜已深沉,寒风如刀。

        见长子进门,程夫人忙唤红翡端来羹汤,“快喝些,暖暖身子。”

        程询嗯了一声,笑着坐到炕桌另一侧。

        等他喝完一小碗一品官燕,程夫人遣了下人,道:“我让老爷去林姨娘那边了,放心说话。你那边呢?没事了?”

        程询颔首:“让北廖离开官场。”

        “也好。得饶人处且饶人,日后你必然懂得把握分寸。”程夫人叹息一声,“说到底,是我们家里这位唆使的。”

        “我也是这么想。”

        程夫人给他斟了一杯清茶,“少喝,润润嗓子就得。今日别回外院了,就在小暖阁凑合一晚吧?”

        “行啊。”程询爽快点头,“多陪您说会儿话。”

        程夫人宽慰地笑了,啜了口茶,脑筋又转到方才的话题,斟酌后道:“你还真不能把北廖赶尽杀绝,那样的话,我们的次辅大人怕是会休了我、整治你——有恃无恐了,对不对?”

        程询笑起来。

        “还笑得出就好。难为你了。”程夫人拍拍长子的手,有意转移到轻松的话题,说了怡君的事,“可是真的?”

        程询担心父亲在母亲面前诟病南廖和怡君,只是问道:“爹跟您怎么说的?”

        程夫人把程清远那番说辞复述一番,烦躁地摆一摆手,“别的我没容他说——吵起来了。他那张嘴,能把死人说活,我一来是生气,二来怕他把我绕进去。”

        程询莞尔。

        程夫人追问:“你倒是说啊,是不是真的?”

        程询笑着点头。

        “那就好。”程夫人由衷笑起来,只是,想到廖碧君的性情,不免担心:万一姐妹两个如出一辙,那她和长子日后真要累得不轻,要手把手教她为人处事之道。于是问道:“我见过廖大小姐,觉着很单纯。廖二小姐呢,是个怎样的人?”

        “精于书画,……”程询笑意更浓,“您还真把我问住了。”他能怎么说?说怡君性子不单纯?

        程夫人笑道:“前两日你指点廖二小姐作画,今日则是一并指点姐妹两个,性情样貌是否相似,总能看出来吧?”

        “姐妹两个是两种人。”程询只能说到这儿,“八字还没一撇,背地里对人品头论足可不好。”

        是两种人就好。程夫人心安许多,“改日,我想见见廖二小姐。明天……这两天不行,北廖的女眷兴许会登门——女人家,在这种时候,如何都会出自己的一份力。过两日吧。”

        “……”

        程夫人就笑,“只是见一见。你的眼光,我还是信得过的。来日去提亲,我也有的说:一见就相中了她做我的儿媳妇。这样,总比说你在自家学堂对她倾心更妥当吧?”

        “提亲?”程询扬眉,“那她的课业就要搁置,不论南廖同意与否,她都不便再来。”

        程夫人失笑,“拨出一辆马车给叶先生,每日上午送她去南廖,余下的时间照顾姜先生。这不就结了?”她点一点儿子的额头,“堂堂解元,也有脑筋不灵光的时候。”

        程询牵了牵唇,“我并没想到,在这档口,您会这般爽快。”前世,母亲听他说起之后,态度与此刻大同小异,但那时候,北廖的事还未浮出水面。

        程夫人坦诚地道:“有什么不爽快的?总该让你有件顺心的事儿吧?况且,就算南廖不是多好的门第,两个女儿却一定有过人之处,不然,叶先生怎么会那样喜爱她们?

        “说句丧气话,眼下是你先发制人,免了烦扰。不然的话,兴许真就得答应北廖的条件,让你娶了北廖的女儿。你回来之前我想过了,真到那一步,又能怎样?你便是死活不同意,我恐怕也会勉强你。做娘的,为儿女怎样都行,但也得承认,有自私狭隘的时候——我只要你安稳,保住前程。

        “至于我,是娶儿媳妇进门,又不是娶她的娘家。外面的是是非非,自有你们应承,我身居内宅,如今做个尽责的主母,来日做个好婆婆,不过如此。

        “说到底,南廖就算有不足之处,总不会比北廖更恶劣。”说到这儿,她沮丧地叹气,“我们家又算什么?人家是不知情,若是知情,怕要躲得远远的。要等你当家做主之后,才会成为真正的好门第。”

        听了这一席推心置腹的话,程询默然片刻,展臂揽住母亲的肩,“娘……”

        不是不失落、难过的,母亲所说的关乎自私狭隘的言语已经表明,前世就算父亲没用谎言蒙蔽,母亲仍会选择让他娶廖芝兰。

        母亲要的,是他安好,是他有锦绣前程。她不能坐视他从高处跌落。

        前世,如果母子之情没有在几日间决裂,如果可以这样坐下来,说一说心里话,那他会不会对母亲多一些谅解,少一些冷漠?

        没有过,从没有。疏离、僵持让彼此的恨意滋长,他终究成为母亲一生的恨事。

        又或许,母亲前世也曾这样难过痛心,只是,他不曾看到。

        不会看到。

        很多年里,双眼在家中是盲的,不想多关注任何人一眼,不想再与任何一个至亲靠近:起先确定,自己迟早成为家族的众矢之的;后期则确定,自己会离开、放弃。

        前世一件旧事,想来有些酸楚——

        程译成婚之后,他以公务繁忙为由,自行免去昏定晨省的规矩,踏入垂花门内亦是来去匆匆。

        程译的长子四五岁的时候,他偶然去后园的花厅待客,看到孩子笑嘻嘻跑在石子路上,脱口问道:“谁家的孩子?”

        程译当时离他只有几步之遥,听了愕然,过一会儿,竟红了眼眶。

        下人愣了一阵才回话。

        他解嘲地笑了笑,说了句挺招人喜欢,举步去往花厅。

        “哥……”程译哽咽着唤他。

        他转头,歉然一笑。

        程译说:“你该有多孤单……”

        他不在意地摆一摆手,“哄孩子去吧。”

        他不孤单。

        他只是在家中成了无心的人。

        程夫人不知长子所思所想,牵出笑容,道:“不说这些,说些高兴的。廖二小姐的事,就照我的意思办吧?最好年前就定下来。”

        程询敛起思绪,“您是不是把廖大小姐忘了?”

        “没有。”程夫人道,“那边实在介意长幼次序的话,我好生与廖大太太走动着,看能不能先交换信物。”说着目光微闪,笑起来,“提亲是势在必行,万一别家抢先定亲怎么办?要知道,来程府上学的闺秀,除了凌家小姐那种走人情的,才情必是出类拔萃——外人都会这样想。”

        这倒是,真可能有人跟他抢怡君。程询用指关节刮了刮额角,再不迟疑,“听您的。”

        程夫人笑出声来。

        母亲要两天后见怡君,随后下帖子,最快也要四天后去见廖大太太。还好,他有足够的时间见怡君,与她相约余生。

        她不会犹豫甚至反对吧?——开端不同,前世初见的彼此,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较量学识,展露的是张扬、锋芒、敏锐的一面,今生目前为止,展露的却都是内敛、柔和的一面。

        万一被满口回绝……脸往哪儿搁?

        .

        廖彦瑞与廖文咏走出程府,舒明达迎上前来,笑着打招呼:“廖大人、廖大公子,这才出来啊?”

        廖彦瑞看到他身后的几名锦衣卫,心下一惊,“舒大人怎么会在此地?”

        “有可抓可不抓的一两个人,我喝着风等信儿呢。”舒明达玩味地一笑,“眼下没事了。”又对廖文咏道,“明日晚间我得空,在府中等你。”

        廖家父子明白了:如果今日不肯认命,舒明达便要寻个由头把他们抓到锦衣卫所。落到舒明达手里,不出三天就能丢半条命。程询那句“见到舒明达”,敢情是在这儿等着他们呢。

        他们诚惶诚恐地寒暄两句,忙不迭上马车离开。

        回到府中,走进垂花门,翘首等待的文氏和廖芝兰迎上来,异口同声:“怎样?”

        廖文咏转眼看着别处,默不作声。

        廖彦瑞像是没看到她们一样,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无力地言语随风传入母女两个耳里:“完了、完了……”

        文氏身形僵住。

        廖芝兰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森冷的寒气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

        这一晚,怡君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睡。

        临睡前,罗妈妈溜过来告诉她:“这一段,有几家上门提亲的,其中两个是公侯之家。大太太如今出门,都是去相看别家公子。她说不管怎样,进腊月之前,都要把您和大小姐的亲事定下来。”

        她本来只是大太太的心腹,这几年在怡君恩威并施之下,成了姐妹两个的眼线,有要紧事就来通风报信。

        怡君听了,睡意全消。

        她先前以为,母亲怎么也要等到明年再张罗她的婚事。这两年,因她上门提亲的有几家,母亲都以长女亲事未定婉拒。现在倒好,要把她和姐姐一起打发出去。

        就为了没拦住去程府的事?瞧那点儿心胸吧。

        她气恼地腹诽着。

        姐姐对商陆,并没完全死心。而试探商陆一事,她没抓紧办,只让款冬去敲打了他一番。不想利用商陆打击廖芝兰,万一他跟廖芝兰是同类,来往之后同流合污怎么办?廖芝兰岂不是多了一个幕僚?这种意外决不能发生,会让姐姐膈应一辈子。

        现在母亲来这么一出,她就得抓紧走下一步棋。

        至于自己,定亲的话……程询的容颜在脑海闪现,再不会有比他更出色的人,再不会有让她时时想起盼望看到的人。

        可这又有什么用?她烦躁地翻了个身。

        是不是自作多情了?或许他对自己只有一点点的赏识?如果他的感触与她一样,就该有进一步的表示。难不成还要她先说?想得美。就因为他比她有才?谁家也没这种道理。

        不琢磨他了。想想怎么让母亲消停下来才是燃眉之急。

        可母亲那个人,认准什么就一根儿筋,撞了南墙都不回头。例如成婚这么多年,一直与姑母不合。

        姑母膝下没有子女,守寡之后,一度因为思念亡夫病倒在床。父亲想,总睹物思人的话,没个好,就把姑母接回来住了一年。母亲一直明里暗里甩脸色。

        心狠。母亲对同为女子的人,一向心狠,都让人怀疑她上辈子终生饱受女子嫌弃——这辈子就是来报仇的。

        打那之后,姑母成了母亲的克星,母亲彻底失去父亲的尊重。连带的,姑母、父亲对她和姐姐也只是尽责,没有宠爱。

        应当的。生身母亲都重男轻女,别人凭什么喜欢?没厌屋及乌就不错了。

        这些年过来,母亲从不觉得自己有错。

        不知错没关系,跟女儿记仇就过分了。怡君想,既然是这样,那就谁也别怪谁,一起过憋闷心烦的日子。

        翌日早间,程府的人前来传话:叶先生要继续给姜先生打下手,程询出门尚未回府,是以,她们今日不需前去上课。

        廖碧君无所谓,在哪里习字都无所谓。

        怡君却着实失落了一阵子。

        廖大太太晚一些得到消息,笑出声来,“好事。每日都不得空才好。”但到了辰正,她的喜悦变成惊讶:程询到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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