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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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盏推移,华灯初上,宽敞奢靡的殿宇内,正是一片热闹非凡,靡靡之音盛行,满眼都是大红的色彩。皇帝坐在上首,手里拥着一个精致漂亮的美人,尾指正勾了胭脂水粉,笑嘻嘻地往她脸上擦。
在喧闹过甚,以至于吵闹了他的兴致时,两鬓有些发白,强壮有力的身躯塞在龙袍底下的皇帝扫了全场,漫不经心的余光让作乐的朝臣和皇子为之一凛,不敢过于放肆。
皇帝的年纪虽然大了些,但英俊不改当年。
不然,这么多妃嫔,也不会使劲浑身解数,想要将陛下的注意勾到自身上来。
低低的笑声,琴瑟编钟轻响,各种轻碎之语,混在一处。
原是一副歌舞升平的姿态。
左下处,太子殿下施然然起身,前来给皇帝祝酒,并笑盈盈地说道:“父皇,九弟迟迟未到,许是路上出了些差池,还望父皇海涵。莫要……”
他的话还未说完,皇帝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
皇帝眼里宛如噙满着毒,嘴上却悠悠地说着:“海涵什么?他年纪轻轻,却是不懂得尊父君兄长,朝中重臣皆在此,偏生他迟迟不来。呵,待他来了,拖下去杖责二十。”
这是皇帝第一次回应太子的挑拨离间。
太子心中一喜,假惺惺地劝说了几句,只说戾王辛苦,九弟消息闭塞云云,只皇帝半点都懒得听,将太子给轰了下去。
太子不闹不怒,重新坐下来的时候,轻哼了声。
南门之,这一回,不死,也得脱层皮。
南门之,行九。
封号,戾。
听听,戾,皇帝给第九子的封号,足以看得出皇帝对其之厌恶。
这满殿的欢乐,从来都与南门之毫无关联,他一出现,便是悲风残血,让人联想到大漠残阳的肃杀冰冷。
世人向来不喜异类,越是别有不同,便越是打压践踏,不愿沾染一丝一毫。
殿内琴瑟之声不绝,舞娘翩跹起舞,乃是庆贺皇帝的生辰。
高居殿堂上的皇帝饮下美人手里的酒,又捉着她细嫩的手腕摩/挲着,露出些许淫/邪的光。
在这富丽堂皇的宫殿内,唯独有一个人显得格格不入。
那正是坐在最角落里的男人。
他穿着朴素简单的宫袍。
看起来既像是女裙,却又被细致修缮掉柔媚的地方,显得利索了点。可再是利索,那都是女裙,套在那人的身上,便显得过分妖美。
美中带刺,张牙舞爪的,本是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却像是遭了狠戾摧残,蓦地苍白下去,如同琉璃般脆弱剔透,宛如轻易就能打碎。
他吃着酒,随意披散在身后的墨发无拘无束,与场中无数衣冠正经的人别有不同。
男人的身后,跪坐着个小太监。
正小心翼翼劝着他,“侍君,您莫要再喝。”
席山鸣的身体本就孱弱不堪,经年累月遭受蹉跎,累得他那身傲骨早就不再,从鲜活张扬的少年将军一朝落成眼下这模样,已有好些年头。他懒洋洋地斜睨着小柿子,苍白纤长的手指挑起小内侍的下颚,“胡说些什么?那老皇帝八百十年才想着羞辱我一回,那怎能不吃够本?”
小柿子猛地打了个颤,连连看向四处。
好在,他们在这宫中本就孤僻无人理,这坐的位置也是远远的,在宫乐缠/绵之时,方才所说之话,也未曾传入旁人之耳。
小柿子心中苦笑,深知主子看似傲骨不复,实则深藏心中,
若非他有不得不苟延残喘的理由……
就在宫乐悠悠,载歌载舞之时。
有脚步声先轻,后重,先迟,后疾,先是一声,再是三声,继而不穷矣。
大殿内仍旧沉迷在糜烂的享乐中,唯有相国曹芳猛地抬头,人刚站起,口中已然连呼陛下!
他本是能将出身,如何能分辨不出这是何等声音?
皇帝循着声音望去,还未得问,大殿已被狂风吹开。
撞击声不断,定睛望去,皇帝方才发现那不是什么狂风,而是有人从外用蛮力撞开了殿门,鱼贯而入的黑骑兵带着彪悍杀意。他捏碎了手中杯盏,虎目圆睁,死死地看着为首那一袭红衣的人。
“南门之!”
大殿内的侍卫迅速把闯进来的黑骑兵包围住,刀剑相映,端得剑拔弩张。
南门之白净的脸上带着笑意,拖着染血佩剑敞步往前走。
他是一个看起来漂亮干净的人,自从数年前他被从边关叫回,已然卸下战甲,披上了素净的文袍,可是提起刀剑来,却依旧是风霜雪雨的狠戾。
“血,血……”有妃嫔尖叫一声,软倒在地。
众人这才注意到南门之那所谓红裳,其实皆是大片血染红的色彩。
皇帝用力推开倚靠在他怀里的娇娇美人,环顾四周,从庇护他的亲卫手中夺过佩剑,大步下了台阶。
南门之,乃圣上九子,是先后用命生下来的子嗣。
可先后出身萧家,正是皇帝的眼中钉。
先后一死,不到半年,皇帝广纳后宫,立了德妃的子嗣为太子,后来,更是立德妃为继后,这让南门之这些年在宫中尴尬。而后他远离京城,在塞外数年,斩获无数功劳得以封王的同时。
以戾为号,就足以窥得帝心。
皇帝巴不得他这个九子滚得远远的。
皇帝咧开嘴笑起来,仿佛是浸满了毒液,“我的好儿子啊,你是来替你母后报仇的?”他手里的长剑指着南门之,正恨不得将其斩杀剑下!
南门之笑吟吟,披着纯然良善的皮子,“父皇可是在说笑?儿臣此番,是为铲除您身侧之奸邪小人而来,这可实为清君侧!”
他的右手举起,五指忽而用力一握,青筋暴起。
那个手势,让满朝文武神色为之一变,皇帝更是暴跳如雷,疯了一般地冲下台阶。数十个侍卫跟随着皇帝,护在他的左右。
而殿外,如潮水的黑色席卷而来,像是蔓延开来的浓黑夜色,正铺天盖地卷向未央宫。
…
妃嫔四逃,宫仆仓皇。
武将尚且还有一战之力,文臣吓得狼狈逃窜。
整个未央宫,整个皇庭,都乱成一锅粥。
小柿子拽着席山鸣沿着漆黑的宫道乱窜,在黑骑兵冲入未央宫的时候,席山鸣敏锐得很,在宴席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天家父子相持的时候,他就拖着小柿子沿着宫墙跑了。
只不过,他的身子弱,避着出了未央宫,就变作是小柿子来带着他。
“去乾西。”
那是皇庭的冷宫。
席山鸣竭力平复自己的气息,“那里偏远,挨到这场祸事结束,说不定都无人去。”只可惜乾西是该死的远,他们下午走来时,可走走停停花了小半个时辰。
小柿子带着哭腔,“主子,我们不会死在今夜吧?”
席山鸣好笑地摇了摇头,“我这废人都没死,哪里轮得到你?”
只可惜,去乾西的路上,却是困难重重。
南门之所拥有的兵马,不只是黑骑兵,更有宫中反叛的侍卫。那两色的衣裳穿行在宫道里,时不时就可得见宫中侍卫被自己人砍杀,久之,余下的侍卫如惊弓之鸟,即便穿着宫袍,都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席山鸣长长的睫毛微颤了下,反手抓住了小柿子的胳膊,“停下。”
小柿子茫然地看着席山鸣。
只见穿得有些不伦不类,比他更高挑的席山鸣低头,看向身旁寂静的崇明阁,“进去,在这里呆着。”
崇明阁是宫中祭祀先祖的地方,除了固守的宫人外,只有每年祭拜时才会有人前来,席山鸣拖着小柿子躲了进去,在阖上门后,他带着人闪身进了最里处,在小柿子惊恐的目光下,席山鸣掀开了供台,弓着身进去,费劲爬行到里面,抬脚踹开了下头的板子,然后麻利地让小柿子躲进去。
小柿子茫然地在供台下缩成一团,眼睁睁看着席山鸣似乎带了什么东西躲进来,然后将踹开的木板给合上。
这样一来,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供台左右都有大红贡布遮盖住,谁也不知道,这沉重的供台下,居然还有这样的空间。
小柿子轻声说道:“主子,您怎么知道,这里可以躲?”
席山鸣:“挨的打多了,就知道了。”
小柿子茫然。
席山鸣在宫中地位虽然尴尬,可谁敢打他?
就算是皇帝要蹉跎他,却也不敢真的对他动手。毕竟席山鸣的来路……
小柿子还没想完,就听到外面剧烈的声响,这噼里啪啦的动静,是大门被硬生生撞开,又冲进来几个人的脚步声。
“快快合上!”
“官家……”
“此处仍不安全。”
席山鸣脸色微变。
躲进来的人,正是狼狈而逃的皇帝一行人。
环顾在他身旁的是宰相曹芳,內侍总管刘尚德,还有禁卫军统领徐善明等人。
皇帝看着有些狼狈,还算英俊的脸上布满阴冷的神情,他凶狠地说道:“当初就不该将黑骑兵打散归入各军,而是该将其就地格杀勿论!曹芳,徐善明,这可是你们留下来的祸种!”黑骑兵在数年前的“谋逆大罪“里也卷入其中,在皇帝的眼中自然是眼中钉,肉中刺。
当时求情的人之中,曹芳和徐善明赫是榜上有名。
曹芳和徐善明猛地两人跪了下来。
刘尚德看了他们一眼,低声说道:“陛下,眼下正是要紧的时候,这两位仍是忠心耿耿地护在您的左右,还是待平息了戾王叛乱之事后……”他的话还未说完,皇帝便更加暴怒,他阴狠地看向门外。
南门之带来的人,远超过他们的预料。
黑骑兵如潮水涌入,将乾元宫的侍卫打得措手不及,连连败退。皇帝被徐善明等人护着后退,硬是从乾元宫厮杀出来,但逃到崇明阁,也实在是迫不得已。
这里,有通往宫外的密道,是只有皇帝和刘尚德才知道的隐秘,可皇帝实在不甘心!
“真是反了天了!这群无法无天的贼子!”皇帝极端暴躁,尤其是刚才那些禁卫军中,竟然还有反手相逼的人,这让皇帝看谁都像是叛徒,尤其是徐善明,如果不是刚才这禁军统领还拼死相救,他早就砍了他的脑袋。
刘尚德苦苦哀求,“官家啊,您莫要着急,宫外还有五万大军,就算戾王能控制得了黑骑兵,可是没有虎符,他是绝对不可能控制得了京郊大营。只消我等能脱离险境,这戾王是绝对逃不了的!”內侍总管的话,皇帝好歹听进去几分。
寂静漆黑的缝隙透出了微弱的光,小柿子惊恐地看着席山鸣悄无声息地将木板重新卸下来,然后缓慢地挪了出去,蹲在了供台下。
他想说话,却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干扰到了主子。
小柿子可不觉得皇帝如果发现了主子在这里,会心善地带他一起出去。
可是主子这是要做什么?
崇明阁有密道这个秘密,是皇室一代代传下去的隐秘,是以,其他人也不知道皇帝为何要在慌乱中逃往这个方向。但看着刘尚德从皇帝的手中接过一个巴掌大的铁牌,然后朝着供台后那面墙壁走过去的时候,多数人已然心中有数。
且松了口气。
咔哒,咔哒……
刘尚德不甚熟练地摆弄着,很快将石墙给打开了。
不少人都露出了劫后逃生的表情,即便是暴怒中的皇帝,也不得不承认,在这崇明阁中,他有了一丝丝安全感,至少比之前更为安心。
他盯着那洞开的通道,黑漆麻乌,阴冷地看向徐善明,“你先去探探路。”
徐善明握着刀柄低头,“喏。”
席山鸣在心里轻嗤了一声,皇帝这警惕不信人的性子,真是时到今日都没有变化。可如果他真的有才能,那也就罢了,实则无用而昏庸,自大又傲慢,若非祖上有德,这皇位落到他手里折腾几十年,早就折腾散了。
他听着一阵脚步声过去。
两个人。
前者轻,后者重。
应当是徐善明带着侍卫前去探查。
入了崇明阁,皇帝身旁的侍卫就放松了些,没跟在外一样,几乎时时刻刻都护在他的左右,好些都四散开来,蹲守在门窗等要紧的位置,生怕追兵从这些要紧的地方突破。
呼吸声。
席山鸣闭着眼,侧耳听着人数最多的方向。
一个,两个,三个……
六个侍卫。
按照宫中侍卫的习惯,两人成一组。
在遇到需要警戒的东西时,会有两人最先冲过来,其余四人护在皇帝的左右,同时,分散在崇明阁角落的其他侍卫,也会在第一时间赶过来。
但,崇明阁的密道开口,是在供台的左面。
供台其实占地极大,这桌子拦在中间,右侧的人想要扑过来,就得绕开。这一时一时的空隙,对席山鸣来说,已是足够。
他缓慢而轻巧地挪到沉重的大红贡布旁,席山鸣做出了一个常人很难做出来的姿势,他如同一只壁虎贴在大红贡布上,听着外面任何细微的动作。
他只有一次机会。
总算,往密道里走了一段的徐善明退了回来,站在密道的入口欠身说道:“官家,此处安静,通道内也有空气,火把并未熄灭。”这是为了预防通道太久没有打开,以免有毒做出的尝试。
外头的喧闹已经越来越近,皇帝当机立断,“徐善明带人断后,打头进去两个人,走。”守在皇帝身前的两个侍卫应声而入,刘尚德紧跟在皇帝的身后,并曹芳和徐善明一行人脚步不停地朝着密道涌去,朝着这逃生之路冲了过去。
这正是他们最放松,也最是紧张的时刻。
皇帝的眼里只有那个密道,几乎没有看到宽大供台下斜伸出来的烛台。
搀扶着皇帝的刘尚德一脚踩了上去,不规则的烛台绊得他一个踉跄,狠狠地往前面栽倒下去。他在慌乱中还没忘记撒开自己的手,生怕自己连累得皇帝一起摔下去。
皇帝冷着脸,正想破口大骂刘尚德的时候,他的眼角余光骤见一抹清辉。
一抹银辉自斜下穿刺而上,快准狠地割开了皇帝的腿肚子,剧烈的疼痛激得他惨叫一声。这对细皮嫩肉的皇帝来说是从未体会过的剧痛,他一个没绷住,膝盖软倒了下来,猛地摔倒在刘尚德的身上。
刘尚德刚想爬起来,被皇帝的重量砸得眼前一昏,再没了动静。
手。
一只苍白,瘦弱。根骨分明的手从大红贡布下伸了出来,一把掐住了皇帝的脖颈,活生生将这沉重的身躯给拖了进去。
而这,不过是一瞬的事情。
事态骤变!
徐善明立刻反应过来,和其他宫中侍卫一起冲了过来,无数把刀剑就要往供台下挑开,却骤然听到一声轻笑,紧接着,是一把熟悉,又陌生至极的冰凉嗓音。
“别动。”
像是一声漫不经心的警告。
徐善明的脸色一直很平静,不管是黑骑兵闯入宫中的时候,还是皇帝训斥的时候,甚至是看到皇帝遇袭了,他的表情也只是稍微紧张起来,却从无这一刻这般严峻……他的脸刷地白了。
徐善明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叫住了其他人。
骤然安静下来的崇明阁内,寂静得像是无人,只听得皇帝在供台下哼哧哼哧的闷哼,那是血脉喉咙被掐紧时,几乎无力为继的痛苦挣扎。
徐善明艰涩地说道:“席山鸣,是你。”
席山鸣这三个字在崇明阁滚落下来,却如同炸/开的春雷,在所有人的耳边放了声巨响。他们或是诧异,或是害怕,或是激动,或是惶恐……种种神色,皆展露无遗,各露心思。
“后退。”
依旧是简单的口令。
像极了他当初在军队里的作风,说一不二。
徐善明微蹙眉头,又听到他一声轻笑,“我的手脚是废了,可我的耳朵还在。”虚弱平静的话里,犹然带着少许浓烈的肆意。
仿佛骤然摔下的色彩,在寡淡的白纸上渲染出无数肆意的艳丽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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