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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5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院内的小姑娘甫一推门,便叫日辣辣的光芒逼得倒退好几步。

        琼琚挽起姚楹黑绸似的乌发,轻声说:“姑娘,近个儿是一日隔一日热起来了,趁着日头好,一会儿让小翠她们把姑娘屋里的藏书搬出来晒一晒。”

        姚楹淡淡颔首,眼神透过镜面落在琼琚身上,琼琚已换了粉白的广袖襦裙,衬得脸盘子圆圆,整个人宛如一朵初生的花苞。

        琼琚低着眉,分了眼光觑着姚楹眼下一圈儿淡色的青,细声细气地问:“姑娘,昨夜又没有睡好吗?”

        庭院开了应季的金雀花和石榴花,金澄澄的黄,明艳艳的红,近看如一道霞蔚,远看却如流焰。

        姚楹视线在花丛中游走了会儿,流云一会儿卷来,一会儿卷走,于是那阴影高低交错,将庭阶的青石板晒得发亮。

        “大哥让人煨了药膳,不打紧。”

        姚楹原先不是多惧热的人,但近日来不知怎么了,梦魇繁多,扰得整夜不得安眠。

        琼琚拿过梳蔑,嵌入发中,自上而下一泻千里,她嘀咕着:“二公子离京已有一段时日,却是许久不见修书了。”

        姚将离不日前接到陛下亲命,率兵出关远赴渭州,渭州地势偏远,纵是快马加鞭也得十来日。

        姚将离自幼疼爱姚楹,路上风景都要飞鸽传信让她知晓一番,有时候信笺中并不附言,只是留上一朵花或一片叶;有时候更是随意涂抹几笔,但无论如何,总归会给姚楹一份安心。

        姚楹心乱了下,那枚握在手中的玉色步摇陡然失手,好在她及时醒神,复又重新接住了。

        也不知是不是犯了心悸,姚楹总觉得今日胸口堵得慌。

        她命人洞开窗棂,新鲜的风涌进来,姚楹微微眯了下眼,明明日光满盛,她却觉得周遭很凉。

        纤白手指无措地握紧了胸口玉佩,姚楹扶了扶额说道:“打发人到驿站问问,看近日有没有二哥传来的消息。”

        琼琚点头:“是,我一会儿就让小桂去问问。”

        姚楹转着浅口茶盏,上好的云茶,清透见底,茶面滚浮一叶小小的梗子,姚楹恍觉那叶梗子成了自己,茫然无措地打着转儿。

        她勉力压了压心绪,只手撑着案台站起:“对了,先前我听说渭州不大好,却也不知道这不大好是如何,你寻人问问——琼琚,你做事妥帖,你去走这一趟,仔细些,好让我安心。”

        琼琚福身,领命而去。

        姚楹无心欣赏满园花色,索性打了窗合上。

        她向来端庄稳重,甚少失态,今日却惶惶难安,手肘撞过琼琚搁在一旁的梳蔑,只听清脆一声响,那玉骨制成的梳蔑横七竖八地跌落在地,化作一地碎光。

        一直等到午时,前头也没个人回禀消息。姚楹心中不安愈来愈强烈,可惜这个时辰父亲和大哥尚在朝中,母亲近来身子不好,姚楹不愿多加叨扰。

        好在翘首以盼许久,终于等回了急匆匆掀帘而入的琼琚。

        她走得急,额际渗了晶亮的汗,囫囵用袖口一抹,露出一双泛红的眼睛:“姑娘姑娘!”

        琼琚是她的家生子,性子爱玩爱闹,但是跟在姚楹多年,耳濡目染礼数规矩,平时不是个轻易失了分寸的丫头。

        姚楹握住她的手腕,把人带进屋内,急问:“如何?”

        琼琚见了她,终于找到定心骨,她泫然欲泣地抖着嘴唇,急得姚楹再问:“好端端的怎么了?你倒是说呀,别叫我着急。”

        琼琚掖袖抹泪,狠狠抽着鼻尖说道:“姑娘,我都打听明白了,渭州犯了疫病,来势汹汹,已经封了城门,眼下是进出不得了!”

        疫病!

        姚楹眉心顿跳,她退了半步,后腰撞上案几一侧,尖锐的疼痛钻心刺骨,她微微稳住身形,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音讯全无你既说封城?可是陛下的命令?”

        琼琚泪眼汪汪的摇头:“应当不是陛下若有令,老爷、大公子都会悉数告知姑娘。”

        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慌乱。姚楹深吸一口气,她用软帕拭去琼琚眼眶里的泪水,定了定神,温声嘱咐道:“琼琚,劳得你多跑一趟,替我问清楚前因后果,这疫病是何时起、因何而起、有什么症状,以及封城多久。”

        琼琚深知事情严重,一刻也不耽搁,立即点了头出府,姚楹食不知味,随口用了两筷小菜清粥,恰好见小翠正在往外晒书,她心念一动,忙上前翻阅。

        小翠见姚楹脸色不好,讷讷问:“姑娘,可是要找什么?”

        姚楹对自己的藏书了如指掌,不过书籍确实太多,翻找起来难免会耗费一些时间,她低眸一一扫过,边说:“把所有医书放到我屋内,对了,我记得有一本《渭州杂记》,也一并拿来。”

        小翠点头福礼:“姑娘稍等片刻。”

        今日艳阳高照,天青云阔,庭前小池泛着细密碎光,游云逶迤如少女裙摆。

        府中侍女有条不紊地忙碌,姚楹伫立片刻,返身回书房的八仙镙钿桌,桌上呈着一本书封暗黄的古籍,姚楹坐在圈椅内,素手起了银杏叶制成的书签。

        这本古籍还是上次进宫,薛乐沅替她收罗来的孤本,不过薛乐沅不用明说,姚楹也能知道这本古籍多半是薛劭借了薛乐沅的手送给她。

        姚楹把渭州风土人情迅速过了一遍,同时誊写疫病相关记事。

        世人常说“见字如见人”,姚楹写一手簪花小楷,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儿的落笔绵软,姚楹的字自有神气和傲骨。

        她沉心誊抄,不自觉更漏倒置,日暮西垂,归来的琼琚替她掌灯,并把今日打探来的消息仔细告知:“姑娘,我都问明白了,这疫病已一月多余,是谁最先发现不对劲已不可考证,不过患者发病时会口吐白沫,白眼上翻,浑身滚热,身起疹子。封城在二公子抵达渭州的三日后,细算来,封城差不多有十日了。”

        姚楹眉心轻拧,羊毫笔搁入笔洗,沉吟一息:“你说的这些症状,不过是寻常疫病的征兆,何至于动静大到封城?”

        琼琚扁着嘴摇头:“这就不知道了”

        她觑着姚楹,见她眉心深染忧悒,瓷玉的手翻过更漏,细小金沙簌簌而落。

        “只怕其中内情不简单。”

        姚楹转着酸软手腕,天际一缕稀薄的暮景残光,映得院中繁花异样瑰丽,姚楹无心欣赏,背手推开书,说道:“这个时辰父亲约莫到家了,我去等他。”

        姚楹上有两位兄长,大哥姚长信,拜入刑部门下;二哥姚将离,约是一月前得了擢升。

        两位兄长极为疼爱姚楹,大哥更多教导姚楹为人处世,二哥则混不吝些——好好的闺阁千金,相府嫡女,竟是学什么花拳绣腿。

        姚家从军之人的下场皆不如意,致使姚楹更加依赖投身军中的二哥。

        定是血浓于水,姚将离那边杳无音信,姚楹便倍感惶恐心乱。

        好容易等到了姚相,却见他一脸肃容,姚楹捵了捵袖,眉目乖顺给姚相斟酒。

        “父亲。”她轻声问:“我午间的了些消息,想与父亲一同商讨”

        姚相“嗯”了声,复抬眼瞧她,只说:“你想说什么,为父大概明白。只是净月,这些事情你插手不得。”

        纤浓眼睫颤颤,姚楹端坐着,双手规矩搭在膝上,慢慢抚平裙间皱褶。

        “父亲,您误会了。”

        姚楹双眸澄澈透净,她微微抿了下唇,缓缓说:“只是女儿想,这疫病本不是多大的祸,为何会发展到封城?要知道,关口一下,便是断了来路和后路,这不是自困其中吗?”

        姚相何尝不明白姚楹的担忧,但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然不愿意她牵涉过深,便说:“渭州自古以来地势奇峻,易攻难守,且又紧邻幽州,幽州乃兵防重地,若是渭州沦陷,那么幽州也难自保,两厢之下只能取其重而舍其轻。再者,这疫病发的古怪,你哥哥除了要镇守渭州,其实身负皇命,要彻查疫病来源。”

        姚楹静静听完,间或滤下的月光铺在少女皎白柔软的面颊,恍若一层细腻的烛光,只见她沉息片刻,忽地平平举起双手横过柳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说:“父亲,女儿自幼学习医术,虽不敢说一定会有成效,但是人命关天,女儿愿意一试,但请入渭州。”

        姚相如何不知姚楹心思,方才那番话,原本是为着打消她的念头,不料却让她远赴渭州的意志更加坚定。

        “荒唐!”姚相眼神锐利,极不赞同地沉声:“你可知陛下送了多少良医?直到现在,无一人能解渭州难题!为父知道你颇通医术,可是宫里圣手都没有办法,你又如何有把握?”

        姚楹直起身,双眸灼灼坚定,少女容姿惊人,此刻迸发出一种令人惊讶的决断:“父亲常教导女儿,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女儿身临其境,或许能想出办法。”

        “真是愈发胆大包天。”姚相捺眉摇头:“你若平时闲来无事,大可约了嘉平公主或江南侯的嫡小姐外出,为父向来不拘着你,但也不会过分纵着你。”

        姚楹低颤了下眼睫,轻着声音:“可那些事情,终归不是女儿想要做的事情。”

        见她执拗如此,姚相索性搁下筷,抱臂望着她,说:“好,为父问你,你想做什么?”

        姚楹顿了顿,语声温温地说:“父亲母亲教导女儿多年,是为了端起太子妃的职责,是以这么多年,女儿洁身自爱,从未行差踏错。但若太子退婚,女儿或能去做想要做的事情?”

        薛劭退婚一事已过许久,骤然听姚楹正面提起,姚相眉心凛起,见她笑了笑,继续说:“父亲,我不愿提起,是知道无论如何,其中还会有天家和父亲的斡旋,但是上京悠悠之口,岂能堵得住?”

        “若我有朝一日身为太子妃,能做的不过是恩施布善,不可能有机会亲自去瞧一瞧。父亲,史书笔墨虽然详尽,却难免空洞,我——”

        她顿了顿,深觉后半句话无需再说。

        所有人称赞姚三姑娘、琅窈郡主,可姚楹只想做一回姚楹。

        但是,诸如这般离经叛道的话,她还是不必说了,以免堵了父母的心。

        “你”姚相踌躇一瞬,风霜岁月刻下的纹路印在他眼角,他深深地望着姚楹,察觉出她话里的欲言又止,长叹道:“净月,只要你一句话,若是你不愿意嫁,父亲便是拼尽一身功名,也不会让你成为太子妃。”

        姚楹动容姚相对她的珍爱和呵护,她眼眶微微湿润,垂了眸,很快地眨开眼底清亮水意:“父亲,我是真心实意的喜欢修瑾,但是我们之间可能出了些误会。不过,现下这些都不是最打紧的事情。”

        轻薄袖角缀了风,沉重如她此时此刻的心情,一轮孤月弥下潮冷的光,夜深雾重,灯笼在风里打着旋,摇摇摆摆,仿是海浪中颠簸的脆弱浮萍。

        她挂心着姚将离,挂心着渭州百姓,虽然也在这份担忧中想起薛劭,却也知道,薛劭的心情不会比自己好上多少。

        然而僵持许久,姚相并未松动一分,姚楹只得以退为进,眸中落了两分委屈:“父亲,女儿从未忘记过父亲教导,女儿向来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情,父亲——”

        在成为薛劭的太子妃之前,姚楹首先是她自己。她想要做的事情,不是以薛劭太子妃的身份,而是薛劭同心人的身份。

        他若能了解最好,若是不能,那便是他们之间的欠缺了些许姻缘。

        就如同那句话,勉强来的,只会蹉跎一生。

        而她姚楹,从来不愿意将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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