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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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夜之中,月华清冽,一瓯雾露照着泠泠池泉,姚楹站在院中,周身沐着华光,她只着素净衣裙,眉眼艳丽却冷淡。
她望着远方墨黑天际,星子寥寥无几,显得那弯月愈发孤冷瘦俏。
悬挂在翘首重檐的红锦宣纱灯笼晕开一片暖澄的光,月梢越过云层,探出一弯勾人的尖儿,浮云似的轻薄着姚楹垂下的眼睫,她很轻地颤了下,须臾间复又坚定。
姚相在这一刻陡然生出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心态,正欲拿了玛瑙盏给自己斟酒,姚楹素手一挡,笑意微微:“父亲,饮酒伤身,不如试一试女儿煎的茶,让父亲品鉴一番,看看女儿技艺是否退步。”
三两句间,化散了方才谈话间的沉重。
琼琚得了她眼色,立即弓腰上前,给姚相换了镶银兔毫盏,她本想提起紫砂烟炉,姚楹却对她稍一颔首,淡声道:“去看看小厨房里炖的膳粥,若是熬好了,一会儿给母亲送去。”
打发侍女用人离开,姚楹一手挽袖,袖下漫入一节如脂如玉的伶仃手腕,只套一枚素净的银环,镂刻繁复花纹。
“父亲,您是最了解净月的,倘若您不答应,我也会想办法赶赴渭州。”
她姿态这样强硬,姚相脸色一沉,声音陡然不悦,沉浮官场多年,无需动怒便是字字威压:“到底是我和你母亲把你惯坏了。净月,莫说你有没有解决的法子,你可知道,上京到州路途遥远,舟车劳顿的赶赴,你焉知你身子受得了?”
姚楹提手灌上清茶,一缕细烟袅袅腾升,须臾消弭,姚相手中茶盏遇水成金,银莲银鱼骤然鲜活。
这是上好的香山含翠,姚楹选用雪水煎茶,三沸之后,滚水腾波鼓浪,香飘十里,闻者心旷神怡。
是下火,凝神的好茶。
姚相不禁掀起眼皮看姚楹,知她心思玲珑,今夜有备而来,不将他说服,必不会轻易罢休。
“父亲,女儿不怕这些,渭州百姓受的苦,远不是我舟车十数日所能比拟。女儿有一番话,恳请父亲听完再做定夺。”
庭院偶有风来,凉意丝丝入骨,对峙之间,却不觉清凉。
姚相无声地拊掌,姚楹心中松了口气,知道他愿意听自己说,那证明这件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姚楹身姿如青竹笔挺,黛眉细弯,檀唇轻抿,双眸清澈而冷静地直视姚相。
“古往今来,封城是一损俱损的行径。渭州地势特殊,若想攻下幽州,渭州首当其冲。那么大张旗鼓行封城之举,岂不是将渭州置于风口浪尖?既是我能想到的事情,我相信,陛下和父亲不会考虑不周。”
姚楹生了一双媚极艳极的眼,但是却与风情旖旎无关,沉静泊玉般,凝着无畏和坦荡。
姚相搁下茶盏,有些无奈地搓了搓额角,低声道:“净月,你自幼聪颖、知变通,为何要在这件事情上犯倔?渭州一事隐情颇多,封城更非陛下旨意。如此,你可明白?”
最后一句落得意味深长,幽幽的,很有二分叹息。
“你二哥领命去了,随行有好几位宫中资历深厚的太医,若是疫病也叫他们手足无措,你去了,若非添乱?”
姚楹双眸定定,她微微仰着粉面,温褐瞳底溢出慈悯:“父亲,渭州疫病必不能用寻常治疗时疫的方法进行诊疗,女儿不怀疑各位太医的本事,只是女儿愿意倾力一试。女儿与二哥兄妹情深、血浓于水,二哥如今音讯全无,我忧心难寐,长此以往,恐会忧思成疾病。再者,渭州百姓可抵半个上京,而医者从不因病人高低贵贱而取舍。若是我能救一个,焉知不能救渭州?总归多一个人多一个办法。”
“你”姚相长长喟叹,他看着姚楹,恍惚昨日她还是需要自己牵着走路的小姑娘,如今一眨眼,竟也长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
“父亲。”姚楹和软口气,她走到姚相身边,双手握拳,轻轻垂捏着他的双肩,声音低低:“您可以相信净月的,对不对?您一直很相信净月,净月也从不让您失望。”
她这般说,姚相一颗坚若磐石的心也化成一滩烂泥,他重重摇头,与姚楹有三分像的眉眼流露不忍:“我是拿你没辙了,你要是能说动你母亲,那你便去吧。”
“母亲尚在病中,还望父亲感念母亲身子薄弱,替不孝女瞒着。”
“你——”姚相气结,但是转念一想,姚楹说得并无过错,倘若叫夫人知道,少不得会问起老二的事情,左右瞒一个也是瞒,瞒两个也是瞒,那便这样吧!
他摆摆手,宽厚五指衔了精巧杯盏一饮而尽,茶水润了喉咙道,姚相才觉得一直提起的眉头可以稍稍放下来些许:“罢了罢了,你若想去便去吧,左右你到了渭州,还可以与将离商量。”
姚楹唇边抿出很淡的一丝笑,她点点头,郑重说道:“父亲放心,女儿不会莽撞行事,会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诊治渭州百姓。”
话已至此,姚相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待姚楹出发时,他自会加派人手护送姚楹一路到渭州,她有句话说得不错,他们夫妇从小将姚楹当做太子妃培养,却忘了女儿最紧要的是什么,除去相府嫡女、未来太子妃的身份,她也想有可供她自由的天地。
父女两又说了一席话,姚相慢悠悠捏着白玉筷著,忽地眯了眯眼,眼风瞟过姚楹澹定沉稳的面,另岔话题:“你方才说了什么,说了你二哥、母亲,怎么不见你提修瑾?”
怎么没提?方才不是才说真心实意的喜欢薛劭来着?
知姚相有意揶揄,姚楹迟迟地、轻不可闻地出了一声短暂的叹,复抬起眸,温声道:“我知道父亲在想什么,其实坦然和父亲说来也不丢脸。修瑾哥哥自我落水后便古怪的很,我猜想,或许是有什么事情触动了他,才会行退婚之举。
姚相深思道:“修瑾同你吵架了?”
“吵架是没有的。”姚楹回想起那日进宫,薛劭被姚将离逼得口不择言,顿觉失笑,学着他当时口吻说来:“殿下说,‘谁说孤喜欢姚楹?’”
听见这话,姚相甩袖冷哼一声:“全天下都知道!”
他抻了下肩,同姚楹说了这般话,心情愉悦了些许:“你觉得修瑾会拦你?”
姚楹垂下小扇似的长睫,很轻地说:“恰恰相反,修瑾哥哥一定会让我去。”
“这样自信?”
姚楹歪着头,笑着想了下:“是吧。”
“谁给你的?”
“唔修瑾哥哥?”
想来,如果当初退婚的人是姚楹,薛劭或许也会不闻不问,如她一般,只做一叶障目的不知道罢。
他们两人都有各自的秘密,但这从不影响,他们互相信任彼此。
“你们两”姚相无话可说,姚楹笑得柔婉乖顺,细长绯红的烛火描着少女秋水芙蓉的面,将少女容颜染得更加鲜嫩娇俏。
喝了她亲手沏得茶,姚相慢慢品着醇厚茶香,一手抚了抚拇指的玉髓戒,思来想去,仍是不放心她:“净月,凡事莫要勉强。”
虽然姚相知道她是个有主意的,可如今不过是初及笄的小姑娘,一路山高水远,她有毅力和决心,身为父母却不能不操心。
“嗯,女儿明白。”姚楹很轻地笑了笑:“女儿从不勉强。”
姚楹与父亲用完晚膳,她胃口不佳,只沾了一筷箸的酸梅。
兰膏明烛,映得少女如脂如玉,她净过手,盈盈起身对姚相福礼告退:“父亲,我想先回房研读医书,方才有了些眉目,还想继续研读。”
待人走后,姚相摇头哼笑一声,这一桌子的精致菜肴自然不能浪费,净月亲手烹的茶也不能浪费,姚相遥遥举杯对月,笑着饮茶:“从不勉强?这丫头也不知道是对事还是对人啊。”
琼琚手里提着一盏铜台纱灯,绕过游廊穹柱,姚楹踩着朦胧月色,毫无意外地遇见披霜而来的姚长信。
“大哥。”姚楹柔柔地唤:“我让琼琚温着羹汤,大哥哥要用一些吗?”
姚长信振了下袖,眉眼清寒,语气也冷冽得很:“净月,你要去渭州?”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大哥。”姚楹走近他,嗅到他身上松墨的味道,歪着头笑了笑:“大哥会替我瞒住大家吗?”
姚长信对她比了比手,两人行到廊桥中央,莲池绽了嫩白花蕊,翅翼透明的蜻蜓点水而过,带起一晃而过的涟漪。
身形修长磊落的青年转头问她,音色压得很沉:“不让殿下知道吗?”
“殿下手眼通天,知道是迟早的事情。”
姚将离却不赞同:“经了旁人的嘴,总不如你亲自说让人放心。”
姚楹手扶着朱红阑干,掌心覆了很淡的一层水雾,她远眺月辉,眼底平静幽远:“我要说了,只怕不能马上启程。”
少女明眸如一泓秋水,魑魅魍魉在其间走一遭,留不下半个影儿。
闻言,姚长信素来温润的神情愈发森冷:“你还想马上启程?”
“事不宜迟。”姚楹半悬着身,对姚长信眨眨眼:“大哥哥,二哥不了解我,父亲母亲不了解,大哥哥还不了解吗?我呀,可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里的小女子。”
姚长信却没有被她的俏皮打动,而是很无奈地耸了下眉心:“想好了吗?”
姚楹顷刻间敛了玩笑神色,郑重点头:“不想让大哥哥担心,口不择言了,还望大哥哥不要与净月计较。至于渭州疫病一事,我心中有了大概,但是具体的,还得到了渭州再探查。”
姚长信久久看着她,终是拿自己最小的妹妹毫无办法:“净月,渭州除了疫病,恐还有后手,你万事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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