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晚良使

宫里的夜又漫长又无聊，晚珠心里装着晚明霞能来看看自己的期望，数着缓缓流淌的日子，八九岁的她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空虚：把一切寄托在别人身上，如果可以承载期待的东西消失了，就会留下无法填补的空白。晚珠没有注意到的是，在饭桌上她的伙食越来越好了，在平常她的活越来越轻了，姑姑们只会给她糖不会再使唤她做事了。

        她们是春末进的宫，捱到冬至，晚珠正在拧抹布，几个内监带着新做的棉衣走到晚珠跟前。

        晚珠机械地正准备行礼，被为首的内监头子一把拉起：“姑娘不要折煞我们了。”

        “晚良使命我们领姑娘换衣裳。”

        晚珠像一只提线木偶，被领着沐浴梳洗，一个宫女想在晚珠头上插一只金蝴蝶，被晚珠制止了。宫墙高得隔开了两个世界。

        有梅宫不大，可是很气派敞亮，屋里另起了隔间，区分卧室和饭厅，天还没黑，几十灯盏就先亮了起来，帘子的珍珠穗子长长垂着，灯火通明。

        桌子上摆了十几道菜式，四凉四荤四素，样样精致，盛在小小的玉盘子里。“晚良使”晚明霞给晚珠盛了一碗桂花栗子羹，待晚珠尝了一口问:”好吃吗？是我亲手做的。”

        声音甚至带着几分讨好。

        汤色晶莹，着成琉璃薄芡，栗子入口软糯香甜，晚明霞平时很少做饭，只有在晚珠生了病或是晚珠做了什么事让母亲高兴了，晚明霞才会亲自下厨。

        晚明霞在外人看来貌美温柔，可骨子里掩藏着高傲，这一点，晚珠懂得，所以从来不会缠着晚明霞，哭闹，或者要求晚明霞什么事情。

        毕竟，母亲是被外祖父母，被父亲，被将军府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人啊。

        就是这一点讨好深深刺痛了晚珠，她突然明白和母亲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珠儿，为娘……”晚良使艰难开口：“跟你说一件事情，你以后，不能叫我娘了，叫‘姑姑’，知道吗？”

        晚珠木然地点点头，回应道：“知道了。”

        晚珠飞也似地喝完桂花栗子羹，由宫女领到了自己的厢房，厢房在有梅宫后，是处极偏僻的所在，从某种意义上说，晚珠是见不得光的存在。

        目送女儿走出宫殿，晚明霞眼底的痛苦慢慢趋冷，她依旧极其美丽，只是以前的美是活泼的，现在的美带着一份病态。她命宫女收拾，陛下今晚会来。

        刚刚在新居所安定下来，晚珠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惹人不快，母亲新近得幸，自己怕遇见云岭岚，平常一整天都躲在有梅宫后面的小厢房里，恨不得一早上醒来太阳就偏西，好让她继续蒙上被子。

        母亲叫她吃饭，她推说不饿，母亲没有多问，只是吩咐侍女把点心和小菜端到厢房里。

        侍女推门而入的时候，晚珠抱着一本小册子看得正欢。

        晚舟泊刚刚战死，晚明霞立刻把将军府的随从妇女聚在了一起，将库房里的东西分给了他们，晚珠舍不得那些漂亮的字画，黄金的马鞍、鞭子，其中好多是父亲买给晚珠玩的，她还问母亲，咱们把东西分出去了以后吃什么，晚明霞笑着摸摸晚珠的小脑瓜子，冲院子里的大家摇摇头，表情苦涩:”我瞧着舟泊这一败，将军府是没有好果子吃了，给各位备好了盘缠，大家各自某前程吧。”

        晚珠开蒙不晚，每当父亲去军营的时候，晚明霞和晚珠住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早上带着晚珠踢毽子，打秋千，下午，就捧着书一字字的教晚珠念。

        到节日出门了，遇上好玩的话本子，小玩意，晚明霞就一股脑的买回来，有时候连晚饭也顾不上吃，拿几块点心垫垫肚子，母女俩就对着灯火研究起来，边说边笑，闹到很晚才睡。

        有一天，院子里传来了叮叮咣咣的声音，晚珠害怕得不能行，颤声问娘是不是遭了贼，母亲把屋门插紧，轻声安慰晚珠说是风声。

        “风不会说人话哩。”

        娘的声音也是抖的。

        即使孤孤单单，娘的生活也是又干净又规矩，不喜欢邋遢，不喜欢睡懒觉，晚珠每次起床，揉揉惺忪睡眼，就能看到晚明霞捧着书轻声晨诵。阳光打到脸上，女子艳丽的面容仿佛也生出璀璨来。

        明珠岂可蒙尘。

        “陛下赏了一些玩意儿，我放在厢房桌子上了，待会吃完饭，去看看喜不喜欢。”

        晚珠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大一小两个礼物盒子，先打开大盒子，里面是一整套文房四宝，晚珠拿起笔砚端详了许久，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比这个更好的。

        晚珠从天渊阁到有梅宫，除了看书练字外根本无事可做，晚明霞忙着讨好皇帝，不是到这个夫人宫里，就是去那个美人殿里，也不管人家喜不喜欢。晚珠看书看得郁闷，她的生辰在仲夏，如今已经九岁，按理说这时候应该进家塾了，可是深宫里哪里又有教书先生？

        她如今读诗，诗经有的篇章晦涩，更需要老师解答，她抱着一篇连解说也读不懂的时候，心忧如焚，更不要提《六韬》《三略》，父亲说过，等她十二岁了再教她。

        晚珠如今已经等不起了，她现在就要学，否则她不知道如何对抗深宫的无数个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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