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从来如此

《天龙八部》已经开始重播了，然而这个夏天就跟开了零点五倍速一样，还没有结束。

        温暖从没觉得以往的夏天这么长过，或许跟她以往“居无定所”、“四处为家”有关。

        尽管此时距改革开放已经过去了近二十年，九十年代的中国，戏曲在全国大部分地区依旧大有市场。

        程筱云是京市某京剧团的花旦演员，每年需要跟着剧团跑不少地方。尤其她所在的京剧团被改编成了事业单位，每年重要的农历节日以及农忙过后都被要求“送戏下乡”，去京市周边各个县城、农村演出，有时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

        农忙前后正好是寒暑假，因为信不过毫不靠谱、毫无原则以及零育儿经验的温霆，在公立幼儿园上学的温暖，寒暑假就被放在奶奶、外婆，姑姑、大舅、老舅几家轮流“散养”，很少住在自己家。

        偶尔温暖也会跟程筱云一起去演出，或许是受程筱云的影响，从小耳濡目染，温暖对戏曲算是小有兴趣，时不时会学上两句。有时候被带去剧团，剧团里的人看着温暖小小的一个，站在达人身后有样学样，对她喜欢得不得了。

        跟着下乡演出，程筱云在台上，温暖就待在后台跟各色演员逗闷子，有时候也会跑出去跟村里同龄的孩子一起疯，她的性格，到哪里都是孩子王。

        今天的夏天，是个例外。

        温暖马上就要上一年级了，总是出差的程筱云不想错过女儿人生第一个重要阶段，特意跟团里领导请了假。对于温暖，她心里总是抱着一份愧疚，工作的特殊性质让她很难像其他普通母亲一样长时间陪伴温暖。她以前把事业看得太重，温暖出生时她因为心系工作，直接放弃了母乳喂养，温暖从呱呱落地第一口喝的就是奶粉。

        演出加上排练，一年下来，她至少有小半年的时间不在温暖身边。虽然温暖这孩子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有没有人陪都能玩儿的很好，但是她这个做母亲的还是想要尽量多陪陪她。

        然而理想和现实总是有一定差距，面对一个精力二十四小时充沛，且鬼点子众多的孩子，程筱云被气得头晕目眩之际总在想当初作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

        电视剧里总是在说：一方游侠，单枪铁骑，锄强扶弱，仗剑走天涯。

        温暖那时并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举一反三，跟斩妖除魔差不多，反正她火眼精金练得也差不多了。

        她拿着温霆买给她的，属于她人生的第一把宝剑，搬上丢在库房的小马扎，正式开始了人生第一次游侠之旅。

        不料却被在五条街区外菜市场买菜归来的程筱云截获，侠旅以失败告终。

        但温暖颇有侠士之风，绝不轻言放弃，不想最终还是在第十五次失败，被程筱云打了手心后暂时放弃了当游侠的大计。

        第一次被抓，她坐在楼下李爷爷搭的葡萄棚下，托着布满汗水的小脸，满面愁容。那副样子，过路之人无一不为其动容。

        得知她大计的张为民果断资助了她一根绿豆冰棍儿，她头上的愁云才消散了一点儿。

        以后几天，温暖每天都蹲守在门口，果断得了好几根绿豆冰，有时候还是玉米棒。多数时候，温暖会厚着脸皮要两根，每次都是同一个理由。

        张为民这时候就会拎着装冰棍儿的塑料袋逗她，“是是是，两根，一根给你，一根给你家韩阳阳。”

        被训之后，她满脸泪水站在门口，面对程筱云的怒吼，温暖抽抽噎噎地说，我得去告诉张爷爷以后不用给我买冰棍儿了。

        可她的游侠梦并没就此终止，在幼儿园升小学的那大半个夏天，温暖带着从幼儿园放学归来的徒弟们每天傍晚都会在楼下老槐树下集合，先练一会儿功，然后就拿着捡来的树枝在大院各处“行侠仗义”。

        今天对三号楼欺负家猫的恶犬围追堵截，锄强。明天替五号楼腿脚不好的奶奶把小马扎从榕树下搬回四楼，扶弱。虽然比起天龙八部里勇斗四大恶人，大败鸠摩智，他们做得实在不值一提。

        但是温暖小朋友立下豪言壮语：只要心中有侠义，打狗等于打鸠摩智！

        温暖被温氏夫妇以“一年级是人一生最重要开始，必须重视”为由，在小学开学前一个星期，勒令停止了她的一切传功大业。二胖、李糊糊一群小萝卜头听到这个“噩耗”当下就痛哭起来，温暖也着实伤感了一番，然而这种伤感没持续多久，就被分到零食后破涕而笑、一哄而散的小萝卜头们打散了。

        逍遥派掌门就此卸任，弟子四散而去，门派分崩离析。

        好在，她座下第一大弟子一直跟着她。

        要说温暖之所以养成了天大地大唯我独尊的性子，除了要归咎于西游记等一系列电视剧之外，最主要还是要归咎于她的家庭因素。

        温家和程家都算不上大家族，在尚未施行计划生育的年代，家中有多个兄弟姐妹再平常不过，四五个是标配，六七个不嫌多，这还是去掉了中途夭折的孩子后的数字。就跟很多年代剧演得那样，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吃饭的时候一桌都坐不下。

        然而温、程两家却并非如此。

        温家除了温父之外，在他这一辈还有两个。温家大哥——温雷；温家最小的妹妹——温慧。

        程家同样也是只有三个孩子：程筱山、程筱云、程筱川。

        到了温暖这一辈，计划生育实施，除了她姑姑温慧生了一对双胞胎之外，其他家庭都是独生子女。温家大伯家有三个孩子，但是他一家早已定居国外，根本不受中国法律管制。

        温暖作为温家、程家孙辈孩子中唯一的小棉袄，从小到大可谓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对她视若掌上明珠。不仅姑姑将她视如己出，大舅、小舅一家也不遑多让，受长辈的影响，就连比她小的表弟、堂弟都要让她三分，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都要先“进贡”给温暖。所以温暖长成一个混世小魔王一点都不让人意外。好在温暖“底子”还算不错，被宠成这样也只能称得上顽，却说不上劣。

        在温暖即将踏入小学的这个暑假里，光收礼物就收了好几摞，新衣服新鞋子，里里外外不知道有多少。学习用品光书包就有三个，图案分别来自美少女战士、米老鼠和唐老鸭，以及葫芦娃。除此之外，温暖还收到了五个铁皮铅笔盒，铅笔、橡皮、作业本若干。

        温暖自认为已经过了看动画片的年纪，对姑姑、大舅他们送来的书包有些小小的嫌弃，尤其是葫芦娃的书包，这书包应该是给二胖他们背的才是吧！她反正是绝对不会背着这书包去上学的，有损她威严。

        问题是，她不背，谁来背？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温暖就为被她嫌弃的书包找到了新主人。

        温暖抱着尚未开封的书包往外跑，正在厨房忙活的程筱云听见她风风火火的动静，出来问：“去干嘛？”

        “给韩阳阳送书包。”

        程筱云看了眼她怀里的书包，不知道温暖的小脑瓜里现在又在想闹哪一出，“这不是你小舅送你的书包吗？怎么要给别人？”

        温暖虽然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但是也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说因为她嫌小舅买的书包。眼珠一转，立马蹦出一个机灵无比的答案，“因为那天阳阳给我吃了蛋糕呀！”

        程筱云听了有些哭笑不得，“这都过去多少天了，这才想起来？再说了，那天晚上韩冰送蛋糕的时候，我可没见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怎么还事后客气上了。”

        温暖被噎得无话而说，小脸微红，她瞪着眼睛望着程筱云，实在想不出什么反击的话来，最后哼了哼，说：“反正我有好几个，就给他一个呗。”

        程筱云被她的样子逗乐了，往外撵她，“行，那就赶快给人家送过去吧，别在这儿妨碍我干活儿了。”

        程筱云话音刚落，温暖就迫不及待地破门而出了。

        “韩阳阳！”

        温暖刚出自己家门，就开始冲楼下喊，等她跑下四楼的时候，东户的门早就开了。

        开门的自然是韩阳阳。

        温暖一边迈着最后两级台阶一边说：“韩阳阳，我给你送东西来了。”

        韩阳阳连忙把门打开，好让温暖进来。

        往常白天韩家一般只有韩阳阳和阳阳的奶奶——李秀琴两个人，韩爸爸和韩妈妈要上班。

        可今天温暖刚进大门，就听见客厅里有一道温柔的女声，“是温暖来了？”

        这声音分明是韩阳阳的妈妈，于阿姨。

        于蔓之，韩阳阳的妈妈。

        在温暖的记忆里，于阿姨好像从来没有发过脾气，永远都是那么从容优雅。在从韩阳阳口中得知他从来都没挨过打之后，温暖面对于蔓之总有种发自内心的钦佩。

        每次在温暖收到程筱云的怒吼+巴掌连环双击，躲在韩阳阳家“避难”的时候，她都会一边吃着韩阳阳的零食，一边用一种在当时韩阳阳看来难以理解，后来可以称之为羡慕嫉妒的表情对他说一句“你可真幸福啊。”

        于蔓之笑意盈盈地望着温暖，眼里也是喜爱。

        温暖就像一个永远都燃烧不尽的小太阳，时时刻刻都充满活力。自家从小就有些害羞内向的儿子，也只有在跟温暖一起玩儿的时候才像个小孩子。跟二胖、李糊糊的家长生怕温暖带疯他们的孩子，每天搞得脏兮兮不同，于蔓之很乐意让自家孩子跟温暖一起玩儿。

        “于阿姨！”温暖进门先叫人。

        “哎。”于蔓之答了声，她其实早就听见温暖的声音，看见她手里拿着书包，还以为她是来找自家儿子一起收拾开学需要用的东西的。

        不料温暖却使劲摇了摇头，“这是送给韩阳阳的。”

        温暖说着把书包往韩阳阳怀里一塞。

        “送给……我的？”韩阳阳捧着书包，有些不知所措。

        “送给阳阳的？”于蔓之也有些诧异。

        跟于蔓之说话，温暖说话一点也不扭，特别大方地说：“没事儿于阿姨，我家里还有好几个呐。”

        于蔓之跟程筱云的反应差不多，都被温暖的小表情逗笑了，戳了戳自家儿子的胳膊，“人家温暖送你东西了，你要是要的话就谢谢人家，要是不要的话就还给人家。”

        咦？怎么还有“不要”这个选项？温暖一时间有点儿没反应过来，可在她还没喊出“他不能不要”之前，就被人抢了先。

        韩阳阳搂紧了怀里的书包，使劲点头，“我要！”

        于蔓之放两个孩子一块儿玩去了。

        温暖说要看韩阳阳准备了什么东西，大王有命不敢不从，韩阳阳恭敬地把温暖请进自己的房间。温暖眼尖地一眼就看到了他桌上放着的新书包，上面画的是奥特曼。

        韩阳阳跟兔子受惊似的蹦起来，跳到了书桌前，试图用自己小小的身体挡住桌上的书包，奈何有身高差，他勉勉强强也只能挡住一半。

        他说：“温暖你放心，我上学一定背你送我的书包，真的！我保证！”

        韩阳阳极力搜刮着他知道的能表达承诺的词，试图证明他说的是真话。

        相比韩阳阳小心翼翼又稍显急切的解释，温暖则是认真的盯着桌上的奥特曼和他手里的葫芦娃，皱着眉头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终于开了口，“你还是背奥特曼的吧，这个葫芦娃真的好难看。”

        温暖一脸正色，对韩阳阳说：“我是说真的。你真不用背这个，我就是嫌它难看才给你的。”

        也许是温暖说话的语气太过义正言辞了，韩阳阳完全没听出这话有什么不对。

        韩阳阳想了想，把桌子上的奥特曼书包拿下来，说：“那，这个给你？”

        温暖看着他手上的奥特曼，眼神里也有稍稍的嫌弃，“我不要。”

        这个也就比葫芦娃好看一点，有限的一点点，她才不喜欢。

        “这个书包也不好看。”温暖想要这么说，可她看见了韩阳阳眼神里的小小失落，于是她把要说的话改成了，“我不喜欢奥特曼。”

        好像，也没有多委婉。

        “哦”，韩阳阳点点头，完全接受了温暖既不喜欢奥特曼，也不喜欢葫芦娃的事实。他把书包放在凳子上，拉开拉链，里面已经装好了开学要用的文具。

        “这里有你想要的吗？”

        温暖听闻还真伸着头往书包里看了看，看到没什么感兴趣的东西之后，才摇了摇头，“没有。我都说不要了。”

        “那你吃冰棍儿吗？蓝莓味儿的。”

        “吃！”

        沙发上并排坐着两个小小的身影，一人手上拿着一根冰棍儿，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机的屏幕。随着电视里的情节时而皱眉，时而大笑。

        日头渐渐西斜，落日余晖穿过窗外槐树的叶和透明的窗，在地板上投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两个孩子的美好单纯和笑闹，从出生起，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好像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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