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就是在不断遇见，和无数人展开“初见”。在这些初见当中，总有那么一两次，总有那么一两个人能在我们的记忆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即便未来的“初见”多得难以数计，依然难掩它当初带来的惊喜。

        温暖在很多年后，依旧记得，和他的初见。

        盛夏依旧，转眼已经走到了八月的尾巴。

        一场大雨过后，空气里多了一丝清凉，连路上汽车尾气的味道闻着好像都清新了一些。

        九月一号是全国中小学生规定开学的日子。

        这也意味着，温暖离成为一名真正的“学生”只有一步之遥了。

        温暖上学这事，得到了温、程两边家人的高度重视。几家人包揽了温暖一切吃穿用度，温霆和程筱云这对做父母的倒是没有用武之地了。

        温霆对此倒是乐见其成，他对这些生活琐事本身就不太上心，真让他做他最后也只能是带着温暖去商场逛一圈，她喜欢什么就买给她什么。有人想到了，他乐得轻松。再者，看女儿被这么多人捧着他开心还来不及。

        程筱云欣慰之余心里却多少有些挫败感。温暖的亲近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即便是对她的亲生父母，好像也没有多几分。她想弥补，更想让她们母女的关系进一步，可是努力了两三个月，似乎并没有什么成效。温暖就她的名字一样，无差别地温暖着身边的每个人。

        这种挫败感在温霆见缝插针带着温暖出去疯玩儿了几次之后更甚。思来想去，程筱云终于想到了一个，她能送给温暖的礼物。

        在饭桌上透露了这个消息，温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妈妈还会玩儿“惊喜”这一套，看着程筱云一脸神秘的样子，她缠着问了一晚上，然而始终没有得到答案。吃完晚饭趁温霆刷碗的时候，温暖赶紧跑到厨房，特意把门关上，趴在洗碗池边，抬头小声问道：“爸爸，你知道妈妈要送我什么礼物吗？”

        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父女俩在厨房里猜了半天都没想出答案。

        直到关灯睡觉了，温暖躺在床上还在想，不得不承认，她简直好奇到了顶点。

        带着一肚子的好奇进入了梦想，温暖晚上做梦都梦到了一个顶着巨大问号的云朵在她梦里飘呀飘，她想追上去把她拽下来，却怎么也追不上。

        向来好眠的人，第一次是累醒的。

        温暖早上在刷牙的时候看着镜子里一下子“憔悴”了的自己，默默想——以后再也不要这样的惊喜了。

        程筱云在餐桌上看到温暖的样子还被吓了一跳，听她说追了一晚上问号后忍不住笑了。最后实在顶不住温暖怨念的小眼神，直说吃完饭就带她去拿礼物。

        温霆一早就出门了，没人开车送她们，程筱云又不会开车，母女二人只能坐公交。公交走走停停，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车停，人下了车。

        大手拉着小手，走在平整干净的水泥路上。温暖向来闲不住，走路总喜欢跑前跑后，没过一会儿就松了手，摸摸这儿、碰碰那儿，东张西望打量着四周，对这个第一次来的陌生环境分外好奇。

        七拐八拐，终于到了目的地。一道巨大的、敞开的铁门，旁边立着一块牌子，白底黑字，上面写着五个大字，像是手写上去，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温暖盯着那块牌子好了好一会儿——恩，确实都不认识。不对，第一个字好像念“京”。

        她拉了拉程筱云的手，“妈，这几个字念什么？京……”

        “京泰戏服厂。”程筱云一字一顿念给她。

        “京泰戏服厂。”温暖一字一顿跟着重复了一遍，而后眼睛突然亮了，她嗖得抬头看着程筱云，使劲摇着她的胳膊，“戏服？戏服！”

        “对，就是戏服。”程筱云低头，跟她说一会儿进去见人要叫什么，要懂礼貌，正说着门口就传来一道声音。

        “程小姐？”

        小姐这个称呼现在已经不太能听见了，除了在一些风化场所。温暖不知道什么风化场所，她只知道在西游记、天龙八部里经常听见小姐这个词。她好奇，从程筱云身后探出半截身子，想看看说话的人是谁。终于在门口门卫室的窗户里看见一个人。窗户被从里推开，一张饱经岁月的脸露了出来。温暖看着他的脸上堆起来的褶皱，感觉就像没泡开的腐竹一样。

        被自己没礼貌的方法吓到了，温暖吐了吐舌头，看了眼程筱云。

        程筱云一听这称呼，便知道这人是谁。除了申丛邈申老爷子之外，再没别人了。申老爷子生于民国，见人一般不直呼其名，总改不了叫少爷、小姐。虽然现在小姐这词的名声在现代被败坏的差不多了，但是知道他没别的意思，也就没人去纠正他，非让他叫先生、女士什么的。程筱云答应了声，拉着温暖往前走了几步，申老爷子年纪大了，耳朵难免有些不好使。

        “老爷子，我来量身行头。”

        “欸，好嘞。”申老爷子听清楚了，老头向来少言寡语，也没继续往下问。

        温暖从程筱云身后出来，怕老人听不清，几乎是喊出来的说了句，“爷爷好！”

        倒是把老头儿喝住了，赶紧应声。因为温暖这清脆的一嗓子，申老爷子难得和她们多聊了两句。

        戏服厂的人见程筱云来了，还以为她是为团里的事，没想到一问才知道竟然是为了温暖。负责人有些为难，儿童的戏服他们厂里虽然不多但是也有，但程筱云的意思是专门为温暖做一身，这就有些麻烦了，他们一般是不接这种单子的。

        不过程筱云的剧团是他们厂的老顾客，这么多年订单一直在他们这儿，负责人犹豫了一下。

        温暖向来机灵，进了厂逢人就叫，大大方方的也不怯场，年轻一点的叫哥哥姐姐，年长一点的叫叔叔阿姨。嘴跟抹了蜜一样，叫得人眉开眼笑的。负责人一见面就收到了一声“叔叔好”，对她也很是喜欢，低头对上温暖那双充满渴求的眼睛，又听她说：“我妈妈团里的戏服都是叔叔做的吗？我家里也有好几身，都可漂亮了，我特别喜欢。”

        最后听程筱云说做这不光是穿着玩儿，温暖其实也喜欢唱几句。得了，又是开学礼物，又是对唱戏感兴趣，负责人不答应都说不过去了。叫了两个裁缝过来给她量，程筱云在一旁帮着。也征求了温暖的意见，就做花旦的戏服。量身的时候，温暖还学了几个动作，还亮了亮小嗓，有模有样的，把人都逗笑了，确实看出来听过不少，也学了点儿。

        从戏服厂出来，温暖兴奋地抱着程筱云不撒手，她的个子只能抱住她的腰，脸埋在她腰间蹭了蹭，抬头下巴还抵在她腰上，眼里、嘴角都蔓延着笑意，笼罩了她全身，“谢谢妈妈。我好爱好爱你。”

        温暖觉得自己简直太幸福了，她现在就能想象到过阵子她穿上戏服，在她妈妈的剧团里的样子了。

        程筱云低头，看着紧紧抱着自己的温暖，忍不住掐了掐她因为喜悦而变红的脸，轻轻地。

        温暖这么开心的样子，是程筱云在和她相处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的。这种发自内心的激动和幸福，的确有感染人的力量。程筱云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眼眶突然有一点点发酸。

        在来时的路上还闲不住的孩子，在去时的路上却乖乖地待在她的身边，还主动拉她的手，晃晃悠悠迈着步。程筱云心里一阵柔软，这时候温暖怕是有什么要求她都会答应。

        戏服厂不远就是一家商场，程筱云拉着她的手进去了。

        进门不久，温暖就左手拿着一根棉花糖，右手拿着一根冰淇淋。一边一口，吃下肚后忍不住喟叹一声，左拥右抱的感觉真不错啊。

        因为是京剧演员的缘故，程筱云在吃上向来要求严格，讲究营养均衡，三餐少量。这不仅体现在自己的饮食上，也体现在温家父女身上。温家父女两个人只有在程筱云外出演出的时候才能敞开肚皮，这也是温暖从小对程筱云没那么“亲密”和“想念”的原因之一。

        像棉花糖这种，在程筱云看来就是“不健康”的东西，平时根本不会主动给她买。这回算是破了例。温暖嘴里嚼着甜甜的棉花糖，心说原来上学这么好，连棉花糖都想吃就吃了。完全不知道程筱云只是因为刚刚情绪到了才破例的。

        商场之行本来就不在计划之列，母女两个人漫无目的地闲逛。温暖手里的棉花糖和冰淇淋吃完的时候，正好逛到了三楼儿童服饰区。

        程筱云的目光被挂着的帽子吸引了，想着开学天还很热，买顶帽子遮阳。家里虽然有，但是上学了，买顶新的也不为过。

        被拉住挑帽子的温暖并不知道，接下来她会遇到什么。

        九几年帽子的样式不多，程筱云不喜欢花哨的，挑了款式简单的帽子戴在温暖头上，左右打量了一下，然后点头微笑，“好看。”

        温暖对自己穿的衣服从来没有太多意见，在她看来衣服穿着舒服是首要的，好不好看不是重点。只要衣服上面不是有葫芦娃这些幼稚的图案，她基本都能接受。当然，她姑姑、舅妈们的眼光都不错，所以迄今为止她的衣服还都不错，起码在别人眼里看起来都很好看。

        但是温暖还是有自己的审美和偏好的，比如，她不喜欢带毛毛的衣服，因为扫在身上会很痒。再比如，她也不是很喜欢裙子，因为在外面跑起来不方便。

        温暖伸手拨了拨帽子上的网纱，她想到了西游记里戴着面纱的玉兔精，又想到了天龙八部里戴着纱帽的木婉清。甚至还想到了戴着铁头套的游坦之，她忍不住皱起了鼻子，眼神略微嫌弃，“这个好看？”

        温暖有些怀疑程筱云说的话，左右瞧了瞧，发现了十多米远处的试衣镜，她跑过去想要看看她妈妈口中说的好看是什么样子，千万不要像游坦之！

        可刚等她走到镜子前，还没来得及看自己是人是妖，就被旁边突然窜出来的人抢走了她头上的帽子。

        温暖根本来不及反应，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一个个子比她稍微高一点，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女孩子头上顶着她的帽子，正对着镜子摆弄着。

        诶呀呀，谁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

        温暖还是第一见对她这么不客气的人，上一个敢从她手里抢东西的堂弟，现在见到她都要尊称她一句“大王”。

        温暖正要发怒，就看见把帽子戴好的小姑娘转过身来，对她说：“这帽子是你的吧，先借我带一带，一会儿就还你。”

        见温暖竖起了眉毛，小姑娘赶紧冲她嘘了一声，“小点声，有坏人在追我。”

        这种话，也就骗二胖他们那群四五岁的孩子吧。温暖撇了撇嘴，她才不信。

        可小姑娘东张西望的，神情紧张，好像真的在被坏人追的样子，温暖忍不住又有点相信了。

        “来了。”小姑娘突然拽住了她，然后从旁边的架子上扯了一件裙子，往温暖身上比划，像是在比试衣服。

        温暖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用余光搜寻着附近有没有小姑娘说的可疑的人，果然让她发现了一个。

        一个又高又壮，凶神恶煞，比黑熊精还要可怕的男人，东张西望地朝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附近不少小孩子都被他的面相吓住了，纷纷抱头逃窜，躲到自家大人后面。被抱住大腿的家长们低头看着瑟瑟发抖的孩子，再抬头就看见了那个“黑熊精”。一个长得凶神恶煞，浑身都是肌肉的男人，身边又没有孩子，眼神四处乱瞟，难免让人多想。

        带着孩子的家长多半是妈妈，赶紧抱起自己的孩子往旁边躲。柜台的导购躲不开，互相推了两把，最后一起过去，“这位先生，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黑熊精”没想到自己会被“盘问”，愣了一下才说：“没事，我随便看看。”

        随便看看？一个大男人来儿童服装区随便看看？而且不看衣服光看人？

        他说这话更加深了别人的误解，导购员生怕他是人贩子，眼睛片刻都不敢离开他，就怕他趁他们不注意抱走别人的孩子。

        周围人的视线实在是太强烈了，男人如芒在背，想忽视都忽视不了，最后看了一圈之后，还是什么都没发现，只得离开。

        男人走了，在温暖身上比划了半天的裙子也被放下来了，温暖眨了眨眼，“那个人就是在……”抓你的人？

        “嘘！不要说话！”没等她把话说完，小姑娘就捂住了她的嘴。

        温暖刚掰开小姑娘的手，就听见一道陌生而又熟悉的男声：“我想问一下，你有没有看到一个这么高的男孩子来这里？”

        温暖抬头往远处一看，是“黑熊精”，他竟然去而复返了。

        导购员也不慌，问他：“没见过，身边没家长的孩子我们一眼就会看见。请问那孩子是您什么人？”

        “哦，是我朋友家的孩子。”男人想了想才回答。

        导购员才不信，朋友家孩子丢了他能这么淡定？

        “是这样的，这种情况呢，您可以去找保安，让他们带您去广播室广播一下，孩子听见了，自然会来找您。”

        男人点了下头，视线一抬，突然就这么对上了温暖的目光。

        温暖被他吓了一跳，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可想到“黑熊精”正在抓她面前的人，温暖锄强扶弱的侠义精神腾得从心头窜起来了。她把小姑娘往自己跟前一拽，目光迎上去，恶狠狠得瞪了男人一眼。

        男人看着对自己敌意满满的温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背对着他，被温暖以保护者姿态护着的蓝裙子小姑娘，转身走了。

        小姑娘刚才也被温暖的动作吓了一跳，眼睛瞪得老大，“你、你干嘛。”

        温暖朝他一努嘴，“没干什么，那个人走了。”

        “我知道。”小姑娘和他拉开距离，把帽子摘下来，塞到温暖手里，“还给你，刚才，谢谢你。”

        “没……事。”温暖本来一脸的骄傲，可看到小姑娘摘下帽子后的样子，表情突然僵住了。小姑娘的发型实在是个性，竟然是寸头。温暖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她现在的心情，应该是震惊吧。除了在电视上，她从来没见过留这么短头发的女孩子。但她马上就反应过来，知道不该以貌取人，看人还是要看心灵，心灵美才是真的美！

        温暖眨了眨眼，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刚才“勇斗黑熊精”的事上，刚行侠仗义完的她内心又变得膨胀起来，仿佛刚才因为黑熊精的一个眼神而被吓了一跳的人不是她。因为程筱云和各种原因而被迫中断的大侠梦，今天实现了。

        温暖还想说什么，但是程筱云已经追了过来。见温暖试帽子还没回来，她赶紧找过来，看见试衣镜前站着的人，这才松了口气，“温暖。”

        “欸。”听见程筱云叫她，温暖应了声但是没动，她想跟她妈妈介绍一下她刚刚认识的新朋友。但是蓝裙子的小姑娘好像并不愿意，看见温暖的家长找过来，往后退了两步。

        “我走了，今天谢谢你。”小姑娘再次道谢，想到刚才有人叫了她的名字，小姑娘又加了一句，“温暖。”

        温暖看着转身要走的人，往前追了一步，“那你叫什么？”

        小姑娘回头，就看见温暖真诚而又认真的眼神，便脱口而出说：“贺臻。”

        交换了名字，温暖心满意足地冲对方挥了挥手，“再见。”

        温暖把帽子还给程筱云，程筱云看着刚刚跟自家女儿挥手告别的小姑娘，边给她试戴另一顶帽子，边问，“刚才那个小姑娘是谁？你认识吗？”

        温暖用力地点头，“嗯，当然了。是贺臻姐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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