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指尖

轩里并没有闯入者，而是软榻上的人在无力地尝试抬手，扫掉了榻边小桌子上的药碗。

        许殊何喜出望外，一时也忘了避嫌，快步跑进了暗室里，道：“姑娘，你醒了？”

        榻上的人已经不用被药膏裹得浑身都是了，皮肤上的细小血口几乎已经被抹去了痕迹。她意识到了自己眼睛被蒙着东西，有气无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手去扯，扯了几下后就没劲了，胳膊又落了下去。

        许殊何温声说：“你眼睛上涂了药，还不能拆。”

        卜秋台没有回应，休息了一会儿后又伸手试图撤掉眼上的东西。

        “我知道你不太适应，放心，这里很安全，绷带现在还不能拆。”许殊何无奈，只得一边耐心地劝着，一边隔着卜秋台的袖子轻轻捉住了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放下去。

        被许殊何触碰到的瞬间，卜秋台激灵了一下，嘴里沙哑地发出了一个字：“谁！？”

        许殊何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她这是，彻底听不见了？

        卜秋台似乎也发现了不对，她试探地把手伸到了耳边，触摸到了塞在耳朵中的药棉。药棉确实能隔声，但不至于让她对身边的动静一点也听不见。她焦急地想把药棉抠出来。

        许殊何再一次拉开了她的手，坐在榻沿上，用食指在她的掌心轻柔地写出三个字：会好的。

        略微停了停，又在她手心描了一个“许”字。

        卜秋台愣了一下，不再试图抬胳膊了，虽然知道旁边的人很可能只是安慰自己，她还是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学着那人的样子伸出了一根手指。

        她嗓子太哑了，一说话就有被刀割似的疼。

        许殊何会意，摊开手掌抵上她的指尖。

        卜秋台的指尖在他的掌心略有艰难地轻轻划动，力度小到许殊何几乎感受不到她的接触，那枚银色的指环上还有残存的血迹，映衬得主人的手冰凉又孱弱。

        “我在哪？”卜秋台写道，然后又将手心朝上。

        “月溶轩。”许殊何写。

        卜秋台似乎已经料到，她停顿了一会儿，又写道：“我还活着？”

        许殊何怜悯中又有点想笑，那不然呢？难道自己跟她一起变成了鬼吗？不过他最终没笑出来，因为只有曾陷入死地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疑惑，于是只写道：“活着。”

        这次，卜秋台停顿了更长时间，她下巴微微下沉，与许殊何记忆中她在牢里沉思的样子如出一辙。良久之后，她静静写出了让许殊何万万想不到的三个字：

        “怎么会？”

        许殊何的心猛地抽搐几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他张开嘴，无措了很久，才将手指再次点到了她的掌心。

        “柳老板猜测，是你来前服用的药物起了作用，保护了你的心脉。”

        卜秋台眉毛一皱，她服用过什么药物？

        都雷音曾告诉过她，他们兄妹进入天机玄的时候，原宙就一直在派人找各种保护心脉与经脉的秘方，动用了深埋在江湖的全部十八条脉，从中原找到南疆，甚至找到了西部大荒原，寻来了成堆的药丸和秘方，却没有一个能有让原宙满意的效用。所以卜秋台决定好怎样杀死原宙之后，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难道是都雷音在她从崖顶摔落后，忽然找到了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药？还是她撞了大运，在悬崖下被哪位世外高人捡到了？

        卜秋台试探地在许殊何手心里写道：“谁救的我？”

        许殊何写道：“你是被自称是你兄妹的两个人送过来的，其中那个男人带着面具，我看着有点眼熟。”

        卜秋台面儿上没有波动，疑虑却更深了。

        许殊何：“他们真是你的兄妹吗？”

        卜秋台手指微蜷，犹豫了一下，指尖写出一个“是”。

        许殊何的脸上立时浮现了窘迫的神情，他把人家的亲属给赶走了！想起自己拿着剑满色不善地挡在月溶轩门前、搞得好像自己才跟屋里人更近的样子，耳尖不自觉中泛起了一点红。

        然而卜秋台写完这个字却后悔了，虽然这样方便他与都雷音兄妹再次见面，但不知为何，她不太想骗这个看上去温文良善的许公子，踌躇了一下，又补上了几个字：“……认识的人，不是兄妹。”

        许殊何怔了怔，然后松了一口气，耳朵却因为刚才的回忆红得更加浓郁。

        可惜卜秋台什么都看不见，她意识有些昏沉，简短的思考与交流让她比平日里与人打一架都累。她想了想，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我是不是废了？”

        许殊何的指尖迟迟没有落到她手掌中。

        卜秋台了然，她平静地在对方手中写下“我想休息”后收回了手，一动不动，呼吸声浅淡又均匀。

        “好。”许殊何用温润的声音回答，哪怕对方听不见。

        他站了起来，心里不知是什么情绪，又深深地看了卜秋台一眼，然后走出了月溶轩。

        行走于刀尖的日子有多煎熬，安宁下来的日子就流逝地有多快。不仅对于卜秋台是这样，对于不断闪烁着刀光剑影的江湖更是如此。一段时间的风平浪静后，总有人的心会再痒起来。

        眼见着形势又日渐回复了紧张，许殊何跟许元昌带着门人奔赴一个又一个方向，直接传承于镇云子的穿花剑在各路高手的斗法中逐渐亮眼，照耀了许家的门楣。

        在卜靖廷的佐助下，许家终于得以被五宗会接纳，许振铎最终仔细考虑了兄弟两个的极力要求，对旆县荣家打了个马虎眼，暂时搁置了许婉宁的婚事。

        在出伏的雨下完最后一场的时候，卜秋台的行动能力已经基本恢复了，除了轻功尚存外，她在其他方面已经成了一个普通的女子，身体甚至比一般人还虚弱一些，只有眼中不曾改变的沉稳与坚毅保留着她过往不凡的证据。

        她的视力与耳力也都恢复了，还好，当初没有听见许殊何的动静大概是因为她刚刚清醒、神智迷蒙，漏掉了被药棉过滤后的模糊声音，她的耳膜并没有彻底损坏。

        在此期间，卜靖廷曾来兰芷药坊打探过她的情况。卜青岳重伤难出，何君瑛此时离开山谷太引人注意，于是这个任务就落到了除他们外唯一知道卜秋台“叛逃”真相的卜靖廷身上。卜靖廷虽曾深受“义妹”兼“前准娘子”离经叛道之苦，还因她的离去生出过一点窃喜，但无论怎样，她是他的亲人。

        卜秋台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小心地避开了卜靖廷，只拖柳优施转交了一封报平安的信。卜青岳似乎没想到她能从原宙手中跑脱，看见信后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只有眼中细碎的泪光闪动。

        月溶轩外的蝉低低地鸣着，卜秋台看了一眼黑羽鸟消失的天幕，转身走进了暗室中。

        黑羽鸟是天机玄主人与首领之间传讯的桥梁，原宙在对都氏兄妹亮出爪牙后就没再对都雷音下过命，都雷音更是唯恐避原宙不及，因此卜秋台以前不知道这种鸟的存在。

        刚才那只黑羽鸟带去的消息，是传给都雷音和都小蒙的。

        卜秋台打开榻旁小桌子上的一个又黑又长的匣子，从里面拿出盘绕的紫棘，还算熟练地扎在了自己两只小臂上。接着取出一些碎银压在了枕头底下。最后，她凝眉看了匣子里仅剩的那物件一阵，把它装入了自己怀里。

        据柳优施说，这匣子是都雷音和都小蒙把她送来的时候就一块带来的，说是她的随身物品，都雷音还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希望柳优施不要打开查看。后来，兄妹俩又陆续拿来了卜秋台的一些东西，都是早就带出了七窍峰或者没被大火烧毁的，无论是什么鸡零狗碎一并给她兜了过来。

        卜秋台背着包袱走出了月溶轩，跟路过的守卫简单打了个招呼，一压帷帽，向兰芷药坊的大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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