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坦白

一个左半边脑袋白了半片的大叔手里拿着一个酒碗，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边往家人的灯船那里走边大喇喇地往嘴里倒酒，不经意地向灯火外缘的阴影中看了一眼，吓得被嘴里的酒呛了个泪流满面。

        “大大大、大都佐！”大叔舌头都屡不直了，被坐在坡地上偷摸观摩的不速之客吓得够呛，连忙低头，向小鸡啄米一样鞠了几个躬。

        “怕什么？不用管我。”都雷音不太友好地摆摆手，示意对方别来碍眼。

        大叔如蒙大赦，连忙缩成一个球迅速溜走，到了灯船上还余惊未散地偷偷回了一下头，再赶快回过来，喉咙上下滑动几下，愣是没敢把都雷音暴露给其他的人。

        同样隐在暗处的都小蒙和卜秋台将这一幕尽收眼中，都小蒙无奈地撇了一下嘴角，然后双手缠着卜秋台的一条胳膊把她拉了过去。

        都雷音看见来人后，眼角斜斜一飞：“你还真来了啊？我劝你别想些不切实际的，这里不是你戴了个扳指就能做主的，如果你只是想坐两天原宙的位置过过瘾，我还可以勉强帮帮你。”

        “我不是你，对天机玄上的任何位置都没兴趣。”卜秋台不带情绪地说，也在那块坡地上坐下，硬生把巴掌大的坡地坐出了楚河汉界的味道。

        都雷音奇了：“那你还来干啥？”

        卜秋台：“暂时借用天机玄主人的头衔，威慑熙日宗别冒头，我知道撑不了多久，撑到其余四大宗的宗主把伤养好就行。”

        但凡有机会帮其余四宗扳倒熙日宗、让江湖免于成为韩天钾的一言堂，哪怕机会再渺茫，卜秋台都做不到连尝试也不来尝试。

        如今的形势对四大宗很是不利。排位第五的寒千门早在熙日宗第一次声东击西时就遭到了屠戮，掌门凌霄云至今伤势未痊；卜青岳在雀头陂身受重伤、不得不闭关修养；无霁山在迎头抵抗熙日宗后伤了元气，宁乔庸被自家门前的韩军逼出来的迎战之心让满目疮痍耗了个光，在何忠发的痛心疾首和天下人的不齿之中又缩了头。只有庇黎山庄还勉强算是全须全尾，老庄主何忠发回去躺了两天后，又能几十斤的方天槊轻易舞得虎虎生威。

        相对的，熙日宗没有在雀头陂被众家成功围剿，有生力量大部分安全撤回，韩天钾也始终没有亲自参与到任何真实的一战之中，在避了一阵风头后，狼子野心再度昭显，对其余四宗磨刀霍霍。

        当今现有的江湖构架可谓是岌岌可危，到了最风雨飘摇之际。

        都雷音彻底服了，一个大白眼想要翻到脑袋顶上去，他用一种观赏绝世奇葩的眼神打量着卜秋台，一不小心就提高了声音：“我说你这个人是不是被英雄情怀糊了脑子啊？我觉得你这样厉害可以直接扛着刀去削了韩天钾的脑袋，天机玄这样的小杀器对你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几个白驳人闻声望向了这边，看清暗处三个坐着的人影后都被吓成了鸡仔。卜秋台在唇前竖起一指，示意他们不要声张，几人连忙收回视线狂吃点心，装作什么也没注意。

        卜秋台没有回呛，她沉默了许久，久到都小蒙以为她生气了，暗搓搓碰了碰她，才开口说了下一句话，声音低微模糊，几乎破碎在了晚风了：“我叫卜秋台。”

        都雷音耳力不错，每个字都听见了，连在一起却没理解：“干什么？怎么突然告诉我你的名字？”

        都小蒙惊奇：“诶你也姓卜啊？这个姓挺特殊的哈，跟怀玉山谷的主家一个姓。”

        ……气氛诡异的静谧，有什么东西蓄势待发。

        都雷音一下子被炸了起来：“你说你叫啥玩意！？”

        都小蒙震惊地捂住了嘴。

        有那样一个人物，在无数的话本传奇与道听途说中死去活来，每当怀玉山谷与熙日宗一触即发，她必然要抢在所有门生之前率先牺牲一遍，为天下黔首黎民准备好以后几个月下饭的谈资。当她终于“尘埃落定”，被已经断绝了的父母几把纸钱发了丧时，贵为大都佐的都雷音还亲临现场，以看热闹的心态观览了一番。

        卜秋台又重复了一边，轻得像是叹息：“我叫卜秋台，卜青岳是我的父亲。”

        都雷音两兄妹的惊骇程度不亚于亲眼看着一个人借尸还魂，简直被霹在了原地，连一点表情都做不动了。

        卜秋台以后需要兄妹俩更多更具体的帮助，经过深思熟虑，她决定向他们坦白。

        卜秋台留了一段时间给两人消化，等兄妹俩终于抽搐一样地动了动后，才不疾不徐地开始仔细说自己的计划：“韩天钾肯定听过我的名字，他不是傻子，不会相信一个年轻小辈会用短短几年坐住天机玄主人的位子，所以我不打算让他们知道登顶天机玄的是那个‘卜秋台’，只让他们知道天机玄新的主人是在万窟岭众目睽睽之下杀死原宙的那个人就行了。”

        她的眼中映着点点船火，继续说道：“这个身份应该也可以震慑住天机玄的首领们一阵，我记得你们跟我说过，普通的各脉首领无事不得回天机玄，只要在这段时间里我尽量避开他们，应该不至于立刻被探明虚实，麻烦的只有达玛木和那个叫萧落的……”

        卜秋台微微垂头，沉吟片刻，问两兄妹道：“他们为什么被原宙破例留在天机玄？”

        都雷音强压住蹦跳的眼皮，哽了哽，十分消化不良地回答了卜秋台的问题：“……不知道，在我当大都佐之前他俩就在这了。可能原宙这个人心理扭曲，喜欢把一些不正常的人放在身边吧，那个萧落涂脂抹粉的，我看了就恶心。”

        原来所谓“怪胎”是指这个。

        卜秋台瞟了他一眼，觉得他似乎对很多事物都有极深的偏见，这一点其实与原宙不谋而合：他们都本身陷于偏见之中，又都选择用一种更深的偏见来保护自我。

        都小蒙缓过了劲来，弱声弱气地问：“你想让我们怎么帮你？嗯……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杀掉原宙是不是出于私心，我都是因为你才能活的，我哥也认同你对我们的恩惠，反正他有继续当大都佐的意思，所以他会跟我一起帮你的，对吧？”

        那个“对吧”是冲着都雷音说的，她求证一样地看向老哥，胳膊肘杵了杵都雷音的肚子。

        都雷音对卜秋台的认识悄无声息地发生了一些变化，以前他觉得这个女人又蠢又疯，行为简直莫名其妙到不讲道理，现在知晓了其后缘由，他意识到这个女人的蠢和疯已经到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可饶是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魂魄被这个女人撼动了一下：

        她竟然敢公然争取少宗主的位置，她不怕被世人的口水淹没吗？

        世人如此轻贱她、辱骂她，她干嘛还要为了他们以身犯险呢？

        都雷音半惊讶半恍惚地意识到，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宁可不惜一切代价地寻求接纳，也不将真正的自己隐藏于规范和伪装中，哪怕这个代价非常之重，重到古往今来只有她一个女人愿意承担，重到她要与曾经拥有的一切告别、化成江湖泥沼里普通的一滴，从此淹没于大人物们随手翻弄出来的风雨，为明日的身上衣、口中食而出生入死。

        相比之下，自己那一丝被粉饰为“明智”的怯懦顷刻间原形毕露、无所遁形。

        都雷音木着脸，发了一个鼻音表示勉强同意。

        “多谢。”卜秋台向他们点了下头，平和地传达了自己的感激，然后对都雷音说，“你是原宙钦点的，哪怕最后几脉首领知道了原宙要搜捕你，也绝无可能知道真实原因，所以我猜在他们眼里你就是凭本事上位，这样一来，你这个大都佐对他们还是有一定威慑力的。我希望如果有首领回到天机玄或者传讯过来的话，你能帮我从中斡旋，并且在天机玄的大小事宜上协助我，这样才能尽量减少我的破绽。”

        “……只要你不怕自己死在这片地方，我没什么意见，当然这完全是因为小蒙。”都雷音神情古怪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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