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仁政十五年，紫禁皇城的中秋宴诡异的邀请了江湖中人，这令受邀的皇亲们议论纷纷。

        孟恩临与封瑶环提起这件事时，她连想都没有想便拒绝了，提着一壶酒上菩提树，两日不见踪影。

        后来孟恩临装病，这才引的封瑶环主动来见，他捉住机会软磨硬泡，如同儿时那般对母亲撒娇，封瑶环被扰得不得安宁只得松口。

        且不说她本人十分讨厌宫里冗繁虚伪的过节流程，光是那些与贵妃脸熟的见到她，又是一番劳心伤神的应付。

        不出所料，她迟到近一个时辰，提着酒吊儿郎当入席时，周遭几位大臣及远处一群内宫妃子无不睁大了眼倒抽凉气。

        封瑶环挠着后颈“啧”一声，余光瞥见一位故人。

        迟千重早早便注意到封瑶环，眼神复杂，神色略微透露凝重，等到封瑶环抬眸注意到他，便抱手做礼。

        眼珠转了两圈，封瑶环总觉的哪里不对劲，她思索着前因后果，身旁蓦的出现一个人。

        刘炳林脚步轻的叫封瑶环这等武林中人都惊叹不已，他弓着腰凑到她耳边，“娘娘您坐错了，您怎么坐到靖安世子的位子上来了？”

        这老东西胆大包天，还改不过来口，也不知谁允的，封瑶环反问：“那赵恂呢？他今日没来？”

        “回娘娘，陛下这段时□□他在文德殿刻苦攻读，想必是书没抄完，赶不过来了。”

        “那我坐哪？”

        刘炳林轻轻一指，封瑶环眼见着那只握拂尘的手定在正前方十分显眼的位置，距离赵旸不过五米。

        “老身这视角挺好的，劳烦公公费心——”

        “哼！果然是市井女子，竟恬不知耻的坐到男眷中间来了。”

        闻声望去，说话的是两鬓斑白的江丞相，自从赵旸晋了江浅画皇后，江老平步青云，加之原先在苏州时威望颇高，如今在朝中更是一言九鼎，他一出声，身后的官吏皇亲无不打量角落里的封瑶环。

        封瑶环轻嗤一声，众目睽睽，拎起那坛酒仰头灌到底，酒坛砰的回到桌上，封瑶环翘起二郎腿，手里转着鬓边一缕发，轻笑，“恐怕老身今夜坐到那边，你女儿的皇后之位便保不住了。”

        她居然风骚的调侃了年近六十的宰相大人……

        在场几位上二品的朝臣无不咂舌。

        但之后，封瑶环还是乖乖的坐到了与迟千重对应的位置，这位置巧妙无比，她与赵旸无论哪个只要稍稍偏头，便能立刻视线相撞。

        封瑶环窝着不动，前头戏班子唱的咿咿呀呀，“恩临，这唱的什么。”

        “好像是《长生殿》。”

        《长生殿》啊……

        封瑶环也不知自己中了什么邪，听见曲目下意识直起腰，微微一偏头便与赵旸的目光对上。

        他的脸比之从前，更坚毅一些，望向她的眼睛却像春日里静静流淌的水流。

        恩临自方才起便心猿意马的瞧戏，这是他第四次端起茶盏，封瑶环察觉到一丝异样。

        届时，赵旸举杯朝着封瑶环，“早闻封姑娘美貌艳杀江湖，几十年无人出其右，今日一见，朕便连这场《长生殿》也无心观看。”

        他这话说的无比光风霁月，左侧以丞相为首的皇亲无肉麻的咧起嘴，互相使眼色。

        右侧的妃嫔花容失色，齐刷刷去瞧江皇后的脸色。

        封瑶环皮笑肉不笑的敷衍了一声。

        这场中秋宴请了江湖中人就很不合常理，赵旸从前再喜欢她也不曾这般放下身段。

        纵使千万个不解，封瑶环也不能拂了天子的面子，她一举杯，孟恩临便跟后头举杯，众人心领神会的起身举杯，封瑶环忽然成了在场唯一打算坐着敬酒的罪人。

        她烦躁的呼出一口气，起身了。

        酒入腹中，此起彼伏的落座声，封瑶环尝了一口宫里的好酒，觉的口味新奇，正寻思再斟一杯，眨眼间白影闪过捉不到踪迹，雕金刻玉的御魂刀劈开疾风朝封瑶环心口而来。

        孟恩临的翎羽箭飞出，与刀锋力争上下游，箭与刀在封瑶环眼前互不相让，她眼见着翎羽箭化作一缕齑粉，御魂刀锋受损斜着自耳边掠过，狠狠钉在身后的高台之上。

        耳坠上的花样连三滚落，发出微末声响，有人第一个掀翻了桌子，紧接着人人自危，场面混乱。

        封瑶环眼尾锋芒一闪，回头去瞧那把御魂刀。

        恩临的箭发的太过及时，再慢一点这把刀便能在弹指间要了她的命。

        迟千重完全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他发髻不知何时散了，满头白发不羁飞扬，运功催动内力，御魂刀再次回到手中，“封瑶环！今日你必须死!”

        迟千重脱离沧浪阁时，带走了一批秘传经法，在原先的基础上改动自创新的功法。可惜师承一派的东西，归根究底用的是同一个基奠。于是这么多年来，江湖上每每议论起他，总免不了提一嘴沧浪阁，以及最正统的沧浪阁功法传人，女魔头封瑶环。

        到底凭什么，一辈子都要被她压在脚下。

        因为支配惯了，所以当年宁愿与下贱戏子苟且，也不愿多看自己一眼吗？

        袖中淬着剧毒的锁心针已经迫不及待，封瑶环一步一步退到离赵旸更远的地方。

        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封瑶环带着迟千重逃课，两个人比赛挖地瓜，他总能挖到最大的那个，还傻乎乎的捧到她眼前，说什么都要赠给她。

        封瑶环总是把小的留给迟千重，有次闹脾气他说师姐只给他小的，明明他总一心把最好的都给师姐。

        迟千重的御魂刀并没能使出最大威力，他便猛地喷出一大口猩红的血，接着是第二口，第三口。

        没了内力驱使，御魂刀也不过是一把寻常武器，轻易地便坠落在满地尘埃中。

        迟千重倒下时，满脸的无措与不可思议。

        孟恩临握着弓，站在高大伟岸的赵旸身侧，冷冷旁观这场大戏。

        封瑶环醉酒归来那夜，仁政皇帝微服秘密前往沧浪阁，与孟阁主商议了一桩事。

        他要杀了武林盟主，将他府上的钱财录入国库，将他门下弟子逐去岭南镇守国土，武林将不再有盟主，取而代之的是朝廷的钦察大监。

        真是个野心勃勃的政治家，孟恩临反问他，凭什么要他拿自己与娘亲的性命去冒险。

        赵旸优雅的捧起茶盏，语调轻，声线华丽如丝绸。

        ——当年毒死你娘亲的那杯鸩酒，是迟千重亲自安排，你们与他早已是不死不休，只要你乖乖听话，朕会将那杯鸩酒还给迟千重，你娘亲会赞扬你的

        于是，赵旸将鸩毒下在与迟千重商议好的行动暗号里，待敬了封瑶环的酒，他便能亲手解决两年前死而复生的师姐。

        封瑶环蹲在迟千重身旁，“千重啊，你可真是个死脑筋，地瓜越小栲出来越香。你挖的那些大个头，我每次吃到里头都是生的，还得努力夸你。”

        迟千重满脸的黑色血迹，人到已是弥留之际，他大概听清了封瑶环的话，眼睛微微睁大。

        “我以为，你是喜欢依赖我的。”其实封瑶环早就隐约猜到，两年前杀死自己的人就是迟千重，只是她从未深究。

        死过一回突然就觉的什么江湖上的武林盟主，什么沧浪阁的精神领袖，这些虚名没什么意思，爷爷若还在，最期望的必是她开开心心。

        “对不起，千重，我应该更尊重你一些的。”封瑶环的右手轻轻拂过迟千重静止的眼帘，收回时他已经瞑目。

        蓦的，她脸颊一阵温热，抬手轻抚，指尖刺目的红晃的人发晕，刘炳林的拂尘滚落在地，他甚至没来得及极呼出一声惨叫，便跪着倒地。

        江丞相造反了，趁着混乱之际，剑指赵旸。

        他身后的御林军整齐排列，与当初封丞相造将皇极殿团团包围时异曲同工。

        这场战役以赵旸的死士全军覆没为代价，将时局生生扭转，全程沉默的江浅画为赵旸挡了一刀。

        孟恩临与几位受邀前来的掌门跳上屋檐，准备置身事外，赵旸在推走封瑶环之前，附耳与她，“封姑娘，若是朕死于今日，下一世你能再找到朕吗？”

        如千军万马过境，封瑶环瞳孔放大再放大。

        赵旸的话隐晦到极点，她却听懂了全部。

        难怪菩提树上初见便觉得如此熟悉，她还当是封贵妃对赵旸，其实是封瑶环对孟怀泽。

        她早该发现的，乍一看不是一个人，多接触一星半点马上便能察觉，他们的行为举止，样貌性格是如此重合。

        江丞相的突袭阴鸷狠毒，选在赵旸扶起江皇后之时，封瑶环猛地掰开孟恩临的手，她甚至连锁心针都没想起来用，自身后生生抱住赵旸，冰冷的剑刃刺入肺腑，对常年打打杀杀的封瑶环来说，并不陌生。

        她甚至可以轻易地判断出，这一剑刺在什么地方，自己还能活多久。

        赵旸的冷静与生死看淡在这一刻灰飞烟灭，他身子狠狠一颤，俊朗的脸刷的转为苍白。

        心好像停止了跳动，他根本不再管他的皇后。

        江丞相死在代戈刀下，被一刀斩下其头颅，鲜血浸湿少年稚嫩的脸庞。

        隐约间，封瑶环嗅见那抹馥郁的香，是怀泽回来了吗？

        她恍如隔世，费力撑着眼皮，模糊的视线里先出现的是赵旸冠上的玉珠。尔后向下，高眉深目，眼帘垂的低低，逼人的傲气丝丝点点环绕。

        他眼眶凹陷，眼中布满血丝，整个人仿佛即将溺死在压抑深海中。

        封瑶环轻轻抱着他，安慰道：“孟先生，这条命，瑶环赔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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