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吴凡

吴凡终于到达燕州的丹阳城的那一天，天气算得上很不错。

        穆宁戈骑在马背上，跟其他同僚一起落后最前方的李珉几步，在丹阳城的城外一道迎接这位新任的燕州牧。

        吴凡的车队人数并不算多，按照谢必清的消息，都是从雍州出发时带上的一些家仆和临时挑选的护卫，朝廷那边并未让他带着军队，自然，也许也是因为燕州本就有自己的军队，规模已经并不算小。而吴凡在被大将军陈灵锋举荐了这个燕州牧的职位之前只是个没有家世背景的小人物，当然也没有用惯的人手，能凑出如今这两百的阵容，用陆仁宇的话说“已经算是本事了”。

        车队行到近前，但落后李珉一些的穆宁戈并没有第一时间瞧见吴凡的长相。

        他并不是骑马来的，此时还呆在马车里面。

        穆宁戈左手边是谢必清和孟佑，右手边是闫涛赵枫谭，再远一些才是庄茗，可即便隔着几个人她还是清楚地听到了庄茗的一声冷哼。她侧过头看去，将庄茗盯着那马车皱着眉的侧脸看得很是清楚。她又瞧了一眼谢必清，谢必清冲她挑了挑眉。倒是孟佑，微低垂着眼睛似乎在琢磨什么。

        李珉在他们这些人前面，穆宁戈只能瞧见他在马背上的背影，并不知道此时他的脸色会不会跟他身后的这些人一样糟糕。

        “燕州李珉，拜见吴州牧。”

        “拜见州牧。”

        穆宁戈与其他人一样，扯动缰绳跟着李珉一起，在车队还有一些距离缓缓停下的时候朝着那边靠近，李珉的声音显得十分平和端正，她也跟着其他人一起或拱手或抱拳地低头齐声说出那四个字来，在她身边即便是先前表现得最为不愿的闫涛，也没有多话。

        停下的马车那边传来声响，穆宁戈微微抬眼，正瞧见一个略显瘦弱的华服男子，在一个侍卫的搀扶下往刚被牵到马车边上的骏马背上爬。他甚至前几次都没有成功，一只脚卡在脚蹬里另一只脚一滑，要不是扶着他的侍卫反应快甚至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大丑了。

        当然，其实也已经没有什么差别了。

        至少燕州这边关注着的众人没有一个没看清这一会儿工夫发生的事儿。

        穆宁戈听到身边的闫涛一声嗤笑，另一边的谢必清一声“哀叹”，其他人除了像孟佑，李珞这样维持了表情不变或干脆就是面无表情的，连董祈都忍不住狠狠皱起了眉头。

        谢必清微微侧过头朝着穆宁戈，压低了声音：“本来继续安坐在马车上过来就是了，非要转而骑马，多半是不知哪根弦儿搭错了以为这样能算个下马威吧。”

        穆宁戈斜着眼睛瞥了一眼终于艰难爬上马背，却需要有人牵着才能前进的吴凡。这人身上的官服也不知是一直穿着还是在马车里快到的时候才换上的，几乎可以直接穿着上朝了，衣裳簇新看起来用的上好的料子，只是大约是赶工做好的吴凡穿着并不那么合身，略显出一点儿肥大来。吴凡并不是穆宁戈本来以为那种“脑满肠肥”的形象，反而有些偏瘦，从他方才上马的艰难过程上看略显宽大的官服下四肢并没有多少力量。他脸色微微发白，嘴唇上留着八字胡，一路在马背上由侍卫牵马过来时还微微抬起下巴。

        穆宁戈觉得此时将几乎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李珉身上逐渐靠近的吴凡，眼里在带着得意的高傲之外，带着明显的恶意。

        这很快得到了证实。

        “你是……哦，李郡守是吧？哎，是燕州哪个郡的郡守来着？”

        李珉本人并没有什么特别反应，倒是他身后的众人，甚至包括谢必清在内，周身的气势都猛地沉了一下。

        谢必清他们只是目光凌厉了一瞬，而闫涛却是浑身绷紧咬着牙关，像是强忍着冲上去直接砍了吴凡的冲动的模样。

        虽然从名分上论，吴凡并没有说错，李珉所得的朝廷的任命，至今最高的仍只是燕州的太平郡的郡守。可是李珉在燕州大乱，灾荒遍地乱匪横行，朝廷对燕州惨状视而不见的时候，挺身而出，将几乎步入死地的燕州恢复成今日的模样，军心民心所向，附近其他各州有身份有家世的州牧们也早或明或暗认可了李珉实际上燕州掌权者的地位，其中还有像凉州牧薛英那样与李珉交好的，就连冀州王明泉，再如何口头上鄙薄李珉出身不堪名不正言不顺，也一样将他当做需要防备在意的平等的对手。

        在李珉收拢代州军民之前就已是如此，更不用说代州残余的百战铁骑已尽归李珉麾下的如今，整个大景各州对李珉只会更加重视和忌惮。就连朝廷那边会派出一个“名正言顺”的燕州牧也未尝没有牵制李珉的心思，只是从朝廷那边真正有身份有能力的人都不愿意掺和，不愿意真的跑来燕州当这个现成的燕州牧的状况就知道众人对李珉的“认可”有多高，并没有多少人真的看好能从李珉这里夺权的机会。

        可偏偏，第一天“上任”的吴凡就有这个胆子当面打脸。

        最关键的是，燕州这边的聪明人们都看得出来，这吴凡竟不是做做样子，他是真的坦然而又自傲地，以上位者的眼光和态度去看李珉。

        看这个身后跟着整个燕州最高层的文臣武将队伍的“太平郡郡守”。

        李珉仍是微低着头拱手向前，倒是始终没有下马的意思，不卑不亢地回道：“太平郡，臣的官职是燕州太平郡郡守，只是自前任州牧大人不幸身故后代掌……”

        前一刻才被燕州这边整体沉下去的气势震得一愣的吴凡很快在李珉的声音里回过神，将下巴抬得更高了一些挥手打断了李珉的话：“既只是个小小郡守而已，这里不用你回话了。你今日特地来迎接本州牧，忠心可嘉，来人，赏！”

        吴凡一挥手，有一低着头的家仆送上来一个荷包，在李珉身后众人的怒目之下，这家仆哆嗦地厉害，但还是来到了吴凡的马前。

        吴凡只是手指挂上了荷包，微一使力就挑着那不太有分量的荷包丢了过来，在半空中划过，落在马蹄前的地上。虽那方向看起来是朝着李珉而去的，可因为力道不够大，跌得离吴凡自己骑着的马反而更近些。

        那荷包坠地，里面大约是银钱碰撞出轻微的声响，在这时候显得格外清晰。

        下一瞬，燕州这边朝着吴凡而去的，已不只是怒意了。

        穆宁戈清楚地感觉到，她身边好几个人，身上冲起的都是浓厚的杀意。

        吴凡也许以为他折辱的只是李珉一个人，也许他还以为这个下马威能让过去跟着李珉的他们这些人认清“新主子”，但他没有想过。

        他们这些人从来不是称呼李珉为“州牧”或者“大人”，他们全都尊称李珉为“主公”。

        他们的追随不是跟着“燕州牧”这个身份的，而是跟着李珉这个人。

        穆宁戈听到谢必清冷笑了一声，侧过头瞧见谢必清眼里闪过的精光，便知——

        这位吴州牧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了。

        吴凡大概感觉到了这边比前一次还要慑人的气势，穆宁戈就明显看出他的脸色白了两分额头甚至都沁出汗来，可等目光转向李珉的时候仍是抬着下巴撑出了气势，把自己大约早就计划好的“戏份”完成：

        “领了赏李郡守就赶紧回你的太平郡吧，这丹阳城用不着你了。”

        闫涛猛地直起身怒瞪过去：“你！”

        穆宁戈觉得闫涛不是不想开骂，大约是气得太狠了反倒一时间想不出骂什么好。但只看他的眼神，已经足够凌厉到能在吴凡身上戳七八个血窟窿了。

        闫涛这边还喘着粗气，眼瞧着就要去扯缰绳真朝吴凡冲过去，闫涛旁边一声清脆响声，穆宁戈的眼睛被寒光晃了一下，却是脸色黑沉的赵枫谭随身带着的长剑已出鞘了两寸。

        吴凡也注意到这两人的反应了，一时间被燕州这边最厉害的两个武将毫不掩饰的杀意慑得浑身一僵，呆愣在马背上瞪大眼睛回不过神来，牵马的侍卫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两步大概是忘了手里还捏着缰绳，将本已有些躁动不安的马拽地往后退了两下，颠得马背上发愣的吴凡差点儿一个不稳滑落下来，下意识地扑下来用手抱住了马的脖子。而吴凡马的一旁先前送装了赏银荷包过来的家仆已经向后摔倒在地，浑身哆嗦无力爬起来。

        三人身后本来还略显有些散乱，大都没个站样的车队侍卫们虽离得远些，也感受到了什么都紧绷起来，好几个本来都坐到地上的人连忙在这时候爬起来，下意识地去握刀剑。

        一时间倒真有两分剑拔弩张的感觉。

        “咳咳。”

        燕州这边仍在最前面的李珉微侧过头，甚至并没有去看闫涛或者赵枫谭，只低低地咳了两声，闫涛虽仍死咬着牙关却已不甘心地松了拽着缰绳的手，赵枫谭也已别开目光将剑收了回去。其他几人也各自将死盯着的目光从吴凡身上移开。不过眨眼之间，气氛虽然仍然不算好，却已褪了杀意。

        至少是表面上褪了杀意。

        穆宁戈注意到，吴凡身后车队里的不少侍卫打扮的人见此之后，都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还有几个交头接耳一边看过来一边议论起什么。

        她慢慢送开了去握马背一侧安置的锤子柄的手，低垂下眼来。

        燕州要不太平了，但……应该不会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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