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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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便是兄台所说的玄乎地界了么?”
尉迟清说话间刻意留心那戏法人脸色,却又再不见破绽,只有遮掩下依旧可见的对面前景物的羡艳神情。
“正是,接下来恕小人不能奉陪了,公子请便吧。”
第二幕
车水马龙中,一座飞檐反宇的阁楼,于闹市中格格不入,吐纳间,隐约散发着诡秘的气息。却又收敛于四方庭院之内,安定于九门皇城之中,虽不服帖,倒也本分。
“配天享地,永宁肃清。但愿此阁不负盛名。”
心里如此想着,尉迟清满怀期待走近前去,见了那门口楹联蓦地掉了兴致,原是幅平平无奇的对子。
阁清肃患无反客
客反无患肃清阁
门联可是一阁眉目,总归不该糊弄了事。
对比怒猊渴骥般飞白匾额,与之般配的不该是“肃万方千年晦暗清三界四海昭明”这样吗?
记着若进去便问问这对子由头,尉迟清远看院内照壁,心里又盘算起方才之事——
百姓闻风丧胆的赜相庄、
“侠士有所不知,那给您腰牌的是赜相庄中人!您可千万千万别去!赜相庄,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
路上无人殓理的残尸败骨、
“别看别问别琢磨,这世道,做人比做鬼危险。”
还有面前这座号称有求必应的肃清阁……
这座京城,远比他想象的更为莫测。
想到这,尉迟清忽而反应过来,自己只听了那怪人一面之词就只身闯险,多少说不过去,不如再四处问询一番从长计议。
东张西望后抬脚欲走,面前一位娉婷女子款步走来,含笑行了万福礼,柔声道:“公子舟车劳顿,想必口渴了,不如进来歇歇脚?”
看装束与往来人家大相径庭,言谈举止更是透着勾栏瓦舍的风韵,这便撤步回礼道:“敢问姑娘,可是肃清阁中人?”言及此处,复又谨慎起来——她是如何知我舟车劳顿,莫不是看我行装裹足v?
【裹足:古人远行在足衣外缠布,缠至小腿,以防长途跋涉受泥沙碎石影响磨损腿脚】
“公子好眼力,婢子正是鄙阁中人。”此人声色妖娆,却无半分逾礼之处,倒也舒适,“公子再不来,茶就凉了~”盛情难却,尉迟清这便随之跨进院门,绕过照壁,直面肃清阁而来。
仰观八角撮尖顶,足落四棱如意砖。正面是六扇六抹头隔扇门,分雕六鹤六椿,以取六合同春v之义。门前檐柱上挂金字楹联:
清贞永驻萧条地
丹忱长存晟明天
【六合同春:天下皆春,万物欣欣向荣。杨慎《升庵外集》卷九十四:“北之语合鹤迥然不分,故有绘六鹤及椿树为图者,取六合同春之义”。】
“好!丹忱长存晟明天!”尉迟清的失望感一扫而空,喜罢复又卑陬失色:“原是在藏锋敛锷,小生等闲视之,愧怍不已。”
那婢子一直静侍在侧,见尉迟清回头作揖致歉,浅笑应道:“公子不必拘礼,鄙阁只求竭诚为君,若叫贵客黯然伤神,便是鄙阁之失了。”
尉迟清闻言感慨有加,转去回廊移步观绘。自廊心墙始,铅白石灰上拔地起势,呈现出枯淡幽冷的千里江山。
新安画派,尉迟清早闻其名却未见其貌,而今一眼望去,恰似透过方寸宣纸,可与一双双饱含忧郁的明眸对视。枯笔皴擦,破碎的又岂止是纸上墨痕呢?
胸中沉重,尉迟清不忍细看,渐渐加快了脚步,只盼得度过这枯山涸海,可见万象更新。
过游廊再进后院,旷然见明,竟是殊色铺陈、玉郎淡伫、异彩纷呈、琳琅满目。四方萦盈四象图,四石镌刻四花赋v:一面温黁婑媠、萋萋漠漠,一面娇妍嫽妙、烨烨莹莹,一面澄明栗冽、霭霭落落,一面氛氲萧索、清清泠泠。一时之内、一院之间,四季尽收眼底、四相尽揽怀中。
【四花赋v:徐文长所作,为《牡丹赋》《鞠赋》《荷赋》《梅赋》的合称。】
四相之中,水廊曲折,却是将那湖面分成了太极图状,两仪水间点缀两块人高的太湖石,贯穿天地水三界,妙不可言。
尉迟清见状通体一震,不由自心肺至肌腠阵阵酥麻,挥别方才沉郁苦愁,喜不自胜道:“姑娘!这可太绝了!”
话才脱口,尉迟清顿觉不对,自己怎么就这么卸了心防?书上有说,行走江湖最忌讳喜怒形于色,如今叫人揣度个掉底,也弥补不了了。
那婢子却没察觉他迅速收敛的笑意,只道:“公子是说鄙阁陋院?若公子喜欢,婢子便带公子前去嬉游。毕竟公子的心愿并不急于实现。”
又是一震,却非同方才,此一惊叫他心胆耸寒——不出自己所料,授人以柄,被摸透了。
从刚才开始,这女子就间或显露对自己私事的了解之处,如今看来,从她盛情邀请自己开始,就十分可疑。但这肃清阁诱我又唬我,究竟所为何事?所图何谋呢?
尉迟清想到这里,又记起那戏法人蹊跷布单来,莞尔一笑:“姑娘既然对我知根知底,想必在下对贵阁相当重要吧?”
那女子又施了一礼,嫣然一笑道:“自然,鄙阁所有贵客都是如此重要呢。”
“贵阁神通广大,对客人尽数了如指掌么?”
“愧不敢当,竭力尽心招待来宾是婢子的职责,公子不必牵挂。”
滴水不漏。
尉迟清看着对面那双皎月秋波,心有不甘却也无奈,终于道:“听人介绍,贵地有求必应,凡应必终,因此慕名而来。如今有求,何以得应?”
“‘请愿’或可解公子燃眉之急、心头之执。若鄙阁得公子赏识,请容婢子引公子入阁内从长计议。”
廿四山v中,正是二层重屋,尉迟清举目望着阁顶灰鸦,眉头浅蹙:“好,就先请一个城北血书愿。”
【廿四山:即二十四山。《青囊·序》曰:“先天罗经十二文,后天再用干与维。”此乃八干四维十二支,对应罗经上的二十四山,即二十四方位。】
待婢子呈文,尉迟清便绕阁观赏内外布置装潢,原来方才自己惊叹的那抢眼四时四景,只是这锦绣图画的一角花纹。
刚刚在外看,只觉那天青石壁也并不出彩,而今站在阁下正中,直面影壁,却竟可见其上荧荧有光。细瞧才知,这是在石砖浮雕之上以精工榫卯嵌合了一块薄萤石板。
而石砖所雕也不是寻常物什:
众人纷纷何足竞,是非吾喜非吾病。
颂声交作莽岂贤,四国流言旦犹圣。
唯圣人能轻重人,不能铢两为千钧。
乃知轻重不在彼,要之美恶由吾身。
落款“王荆公众人丁卯桂秋骆宏书于北京”
尉迟清随看随吟,心潮澎湃。再退后几步远观布景,这块影壁与抄手游廊虚实相映、浑然一体;正门壁廊又与身后高阁分据乾坤,感通天地。以求得“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兇。”v
【“与天地合其德”句出自《渊鉴类函》卷十四】
如此一来,与外景枯枿朽株大相径庭,此间壮志凌云,破觚斫雕,生机盎然,如梦似幻。
“尉迟公子,愿书已下,不必劳思费神于此,婢子陪公子往雅室休养生息如何?”
陪我?雅室?休养生息?
“不不不不!我、我不需要,我想找贵阁阁主聊聊另一个请愿。”
那女子闻言笑得吃吃,先道:“公子误会了~雅室是取君子八雅之意,是为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继而回道:“鄙阁规矩,阁主非瑾瑜请愿不会出面,请公子见谅。”
刚交完银子又想要钱?完愿前断不能轻举妄动。想到这,尉迟清又道:“那,换一个,我要看看贵阁是如何完愿的。”
“鄙阁规矩,贵宾生身安危第一,为避免完愿过程中危及宾客,不允置公子于险情之中,请公子见谅。”
这不行、那也不许,尉迟清短叹一声:“也罢也罢,小生出去走走,总行了吧?”
“公子请便,婢子就守在公子的清桂室处,若有需要请随时吩咐。公子带上这玉铃,阁内其他婢子也会竭诚招待公子的。”
“阁主,特宾。”
日影尚短,余晖漫入琉璃窗;低眉俯瞰,檀郎映上玲珑心。
“尉迟清……是你,非你?”
尉迟清出了肃清阁,直奔城北而去,于路不忘打听那血肉模糊的骨堆所属何人,却无不是不知事、不敢言。
至此,尉迟清复又想起那戏法人肺腑之言——
“这,这是!”尉迟清随他走着,不觉抬眼,一大片血色正撞入眼帘,才要声张,猛被拉住,这就要带他逃离:“使不得!上头若是会管,不会容我们看见。如今此状,分明是……”戏法人拽着尉迟清退远了数丈,终于压低声线道:“分明是曝尸犬食,以儆效尤!”
“光天化日,横尸暴死,人道何安?天理何存!”尉迟清压不住声音,喊得周围人纷纷侧目退步,他愈发深蹙眉头,沉声道:“狗群!——我去逐了。”
新血浅过旧血,但凡细察便可洞见,尉迟清当即握素怀铅而书,记下了那断命七律。
“那片血墙,我也看见了。只是当今世道,遇见死人,尤其是这样惨死的,断不能贸然出头啊!”
“为何?”尉迟清品读着那绝笔,跟了上来。
“人已经死了,要管只能是阎王爷出面,咱们平头百姓,千万不能趟这浑水。除非咱们要做无常判官,那得去下头,才有。”
那戏法人紧拉着他小跑,看他手里白布黑字,忧心忡忡:“公子啊,可别想不开,我来之前听说这已经抓了一个,就是无事生非偏要报官,结果自己进去了。”
尉迟清猛地刹步,怒道:“怎么?报官报不得,自己还要坐牢?这是什么法理?!”
回忆至此,尉迟清又跺了一脚,眼看已走到了那巷子下,定睛一看,拐角的狗群今已无影无踪。他赶忙跑过去,待转过巷口,清白得骇人。
那里尸骨无存,斑斑血迹也收拾得一干二净,连血墙都被平整削了下去,如今只有那狗肚子里残存着枉正冤义了。
“凡应必终、凡应必终,这算什么凡应必终!竟然是金玉其表,是个唬人的地方!”思量至此,尉迟清当即打道回阁,便要兴师问罪,讨个说法。
“阁主,赜相庄抢了一步,如今贵宾约莫已然返程,该当如何请您示下。”
“以血易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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