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花雨

众僧人的动作很快，不出一日，他们已理好了行礼。

        永光一个人空着手站在他们身后，看着昔日开朗爱笑的师兄们沉默地低着头最后一次为他做了饭，扫了地。而后，所有人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站在了寺庙外。

        他们站在一侧，永光一个人站在另一侧，显得空落落的。

        一番道别后，在茫茫晨光里，一群人背着行囊离去。还有师兄依依不舍地频频回头，永光只踮着脚朝他们奋力招手。

        待最后一个师兄也终于回过头消失在视线中时，永光慢慢停下了手。

        好静啊，太安静了。清晨的鸟鸣声伴着翅膀的扑腾声穿梭林间。风哗哗地吹过。

        永光用胳膊抱着头，把眼睛埋进看不到的地方，身子颤抖着，隐忍的呜咽声隐隐传出，鼻子抽抽搭搭的。

        九鸢在旁心酸难忍。

        丁家少爷对方丈说过，新的寺中，可不能出现之前那个小和尚。

        他说这话时，永光拖着水桶刚好路过，忙躲起来捂住嘴巴。方丈几次恳求，却无济于事。

        一个孩子，到底要懂事成什么样才行？

        九鸢不知道。

        这时，忽然有个声音打破了这种悲伤的安静。

        “小秃驴！”

        永光哭着的身子一愣，露出脸来，他鼻子眼睛红红的，神情满是惊讶。四处看了看，却没见到人。

        千尘在九鸢旁边对她笑了笑。

        “好像之前听过……”永光吸着鼻涕自言自语道，过了会儿，问：“是你在陪着我吗？”

        千尘拾起地上的一枚石子，轻轻弹在了永光的脑门儿上。

        永光伸手摸了摸头，表情有些欣喜：“你真的在啊。谢谢你。”

        他擦干了眼泪，好像振作了一些，走到大门前拿起放在一旁的大扫帚，开始默默地扫地。

        “师兄们来看我的时候，一定要让他们看到一个和现在一样的康乐寺才行。对吧？”他自言自语地说着。

        九鸢有些欣慰地看了看千尘。虽然她知道，在真实的世界里，并没有这样的一幕。

        他们二人，看着永光一个人扫好了地，一个人在佛前念经。一个人踩着小板凳从锅里舀出斋饭。一个人坐在午后的树影里发呆。

        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

        不论他走到哪里，不论他做什么，四周都是静静的。脚步声那么明显，甚至连呼吸声都尤为突兀。

        永光便会跟那个看不到的人自言自语似的聊天。偶尔，千尘便扔一颗石子，永光会很惊喜很久。

        这样的日子大概持续了几天。某日，永光又一个人坐在寺门口发呆，忽然看到远远地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跑了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喊着“永光！”

        永光惊喜地站起身子。

        “永光！！”小南喘摸索着扶着墙喘粗气，不忍地说道：“永光，我听说，他们都走了……”

        “嗯。”永光点点头。

        “那你怎么不跟着走？！”小南问。

        永光欲言又止，笑着回答道：“总要有人留下呀。这毕竟是我的家。家里是不能一直没有人的。”

        “家……”小南喃喃道：“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呢。”

        永光听后顿时沮丧了些：“你说得也对……”

        小南自知说错了话，忙道：“所以，家人这不是来了嘛！”

        “啊？”

        小南拍了拍自己挎着的一个脏兮兮的行囊：“你一个人怎么能行，无聊死了。我留下来陪你。”

        永光一愣：“你…你要留下？”

        小南一皱眉：“怎么，那臭老头都走了我还不能进去嘛？”

        永光忙摇头，开心地说：“没没，我……我给你收拾屋子去！”

        那天的午后，日头暖洋洋的。

        永光和小南并肩坐在空无一人的寺庙大门的门槛上，他们二人动作一致，都用小手撑着腮，仰头对着蓝蓝的天空和满树满树的黄花。

        “永光，我闻到花的香味了。”小南开心地说：“是什么花开了吗？”

        永光点点头：“嗯，小南，是庙前的夹竹桃开了，很好看。”

        “那你快给我描述描述，是什么样的花？”小南兴奋地问。

        永光挠了挠头，十分费力地描述着：“啊……是，是嫩黄色的花，有很多。黄得像……呃，黄得像……像佛像上的金箔，又像……大师兄的脑袋。”

        “什么啊……”本来想象着美轮美奂的场面，听他这么描述，小南顿时兴致全无。

        “对不起啊小南。”永光为自己的词汇量深感歉意。

        小南想了想，释怀道：“不过没关系啦，我们两个人，只要有一个能看到，就很好啦。”

        永光笑着点头：“嗯！小南看不到，我就当小南的眼睛。”

        两个男孩并肩坐着，仰头笑着聊天。夹竹桃的花瓣被风卷起又落下，树的影子摇曳在地上，哗啦啦地响着。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沉甸甸的温度。

        空旷的山林，空荡的庙宇。

        他们就像被人群，被时间遗忘在了这里。

        但他们此刻却蓬勃憧憬着，并未放弃过对春的热爱。

        两个人开始生活在这座寺庙里。

        幸好院后有口水井，用水不愁解决。方丈临走时又留了一大缸米和一些银两，因此吃穿亦一时不成问题。

        即使如此，小南还是很讨厌方丈：“都是那个臭老头，为了自己竟然把你留在了这。”

        “不是啦小南，方丈人很好的。”永光道。

        “干嘛老帮他说话！”

        “小南，你还记得你以前经常钻那个后院的洞进来偷东西吃吗。”永光放下手里的经书问道。

        小南点头道：“是啊，还老被你师兄们追着满院跑，够烦的。”

        永光笑了笑：“那，小南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方丈和师兄他们，不干脆把那个洞堵起来呢？”

        小南一怔，沉默地扭过头去，不再反驳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九鸢与千尘二人，看着两个孩子十分坚强独立地生活着。

        他们一起做饭，一起吃饭，一起打扫寺院，一起练些自以为是武功的东西。小南拍着胸脯说以后他会长成一代大侠，武功盖世，惩恶扬善。

        偶尔也会有些人路过这座寺庙，惊讶地看着这里只留两个小孩，便好心地捐赠一些钱财食物。

        其实，如果时日拉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这样孤独又不孤独的日子能够延续下去，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啊。最起码，他们还有彼此。还有非常宁静的日子。

        可是我们都知道，这个故事从一开始，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因为故事的最后，永光还是死了。

        九鸢一直以为应该是丁家恶霸不肯放过独自留在康乐寺的永光，又寻上门来。

        可最后她才知道，原来永光是病死的。

        明明身体很健康的永光，前一天还在练拳，还在勤奋地用抹布抹着柱子。可第二天，他突然就在吃饭的时候从凳子上晕倒了。

        小南吓坏了，他从来没有这么惊慌失措过，他拿着寺里所有的钱跑到镇上找郎中来给永光看病，最后得到的答案却是：“他这病是先天的，治不好了。”

        小南不相信，拉着郎中不让他走，吵闹声惊醒了昏迷的永光。

        永光在得知一切后，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地喃喃自语说：“原来是先天的病啊。难怪爹娘不要我了……我总算能理解啦……”

        小南强忍泪水，说道：“永光，你一定能治好的。我去求方丈，让他把你接走。”

        永光摇了摇头，他说：

        “不要了，小南。”

        “永光……？”

        永光虚弱地转过头看着他：“我感觉应该也不会很久了……”

        他话没说完，小南的眼泪奔涌而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抽泣着努力说：“才不是，你很快就好了！！”

        永光咳嗽着，痰中带出了鲜血。他知道小南看不到，于是偷偷把带血的手帕藏了起来。

        “小南，一直让你陪着我……谢谢你。”

        “明明是我的不对，永光……要死也该是我死啊！”

        永光没有力气再回答，躺在那里微微摇着头。

        昏暗的屋内，烛火摇曳着，只剩小南放声的哭泣。

        永光死的时候，小南拼了命地把他抱到了康乐寺的大门前。好像又回到了一年前，两个人被丢下时的那个初春里。

        永光斜倚着门框，最后一次看了看满庙门的纷纷扬扬的落花。

        他虚弱地笑着说道：“小南，庙前的夹竹桃又开了，很好看。”

        小南沉默地哭泣着。

        他真的很想看看那些花到底是什么模样，能让永光在生命的最后也能够笑出来。

        “我真想一直守在这康乐寺里。”永光闭着眼睛说道。

        小南抽泣着说：“会的，一定会的。”

        他哭得很厉害，满袖子全是眼泪，如决堤了的海水，他说：“永光，以前你是我的眼睛。以后，我来做你的眼睛，好不好？”

        他说完，安静地等待永光的回答。

        可是永光，没有回答他。

        也不知，他最后听到了小南的那句话没有。

        小南坐在那里很久很久，他仍旧跟永光并肩坐着，就像多少个过去的日子那样。只是永光不再说话了。

        日头将影子拉得很长，群鸟归巢了，花影埋进土里，是一地的静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太阳早已落山了，小南开口轻声说道：“我替你守着。”

        他站起了小小的身子，使劲儿抱起了永光的尸体。

        “我一定会替你守着的，永光。”

        九鸢愣住了，她看着小南倔强且孤独的背影一步一步地向后院走去。

        千尘也难得地，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黄花夹竹桃开得旺盛，嫩黄的花瓣大片大片地在风中飘扬着。

        这是一场温柔的，最后的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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