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思念的鸟

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瞪大了眼睛，目光错也不错地凝着她的脸。

        眉眼如初，很寡淡的一张脸，五官平平，眼睛里面蓄了泪水儿，是以又红又肿，活像一只兔子，怯怯地张望着周遭的环境。

        一只被人揪住了耳朵，委屈巴巴，被我弄丢了好多年的兔子。

        “小……小鸠儿？”

        我听见自己艰涩的声音，生怕此刻不过大梦一场，梦醒后，却无力承受再度失去的痛苦。

        “是我！是我！我原以为……圣女应该记不得我了的。”

        她的眼泪同样不可抑制地掉落，颤着嗓子，很努力很努力，才将一句话说得完整。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心底有很多话想问，想知道她这些年的近况，又是如何找到的我……

        但话到了嘴边，最后却只有低低的呜咽啜泣声传出。

        一时间，屋子里充斥着隐忍的哭声，无人言语，却胜有声。

        外面尚有蝉鸣，此起彼伏，一声接着一声，像鼓动的心跳一般。

        她迅速安静了下来，在靖王府的那一段时间里，她学会了将自己所有的情绪掩藏。

        小鸠儿熟练地替我将脚包扎好，然后收拾一切后，便站在我的跟前，却不敢抬头来看我。

        我伸出手，她不为所动，还是倔强地立在那里。

        我强撑着下榻，身形不稳地晃了几下，她这才吓住了，过来搀扶着我。

        只是头还是垂得低低的，不肯让我见到她的面目。

        目光瞥见她自耳后一直蜿蜒而下的一道道骇人疤痕，我忍不住伸过手去轻抚。

        小鸠儿好似受了极大的刺激，突地松开了扶我的手，一跳好远地躲开了。

        我跌倒在地，左手却还是悬在半空中：“这些，都是那时留下的吗？”

        当日那火药一炸，自私的我没有回去看她一眼，后来终于得以恢复记忆，再回大岳，我曾背着荣靖，偷偷去过那条小路。

        小路上人来人往，那条路被踩得越来越宽阔，底下的密林被人砍伐，早已经变作农田。

        那时候，那里的水稻碧油油的，正是拔节生长的时候，长得齐楚楚的，在那里招摇着其旺盛的生命力。

        可我的小鸠儿，我原以为，她那如花的青春，就已经葬送在了那里。

        可老天厚待我，终于是不舍得这样一个善良的女子，就此香消玉殒。

        小鸠儿点点头，复又摇摇头。

        我将自己的声音放得很轻，唯恐吓到了她：“别怕，你让我看看好不好？”

        “我怕吓到圣女……”她嚅嗫着唇，好半晌，才轻飘飘地说了这么一句。

        我忍不住心中酸楚，一阵接一阵的揪疼，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靠近了她。

        我握着她冰冷而颤抖不止的手，将自己的左脸露给她看，嘶声道：“你看，我连自己都不怕，怎么舍得怕你？”

        小鸠儿的眸子一闪，但对此并无讶异之感，恍若早已知情。

        她只是将视线从我左脸的伤痕移开，眼睛里的泪水儿一下掉落在我的手背上。

        滚烫得灼人心痛。

        她点了点头。

        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我让她坐下，多掌了一灯，双手不可遏制地战栗，小心翼翼地将她衣服解开了，那触目惊心的烧伤便映入眼帘。

        从耳后，一直到大腿膝盖，狰狞疤痕遍布了她的身躯。

        那火药猛烈，有些地方甚至空了一块，可见当时皮肉被炸得厉害，只能生剜下来，那空掉的地方，却是不管用什么好药，都再也生长不回来。

        我几乎拿不稳手里的灯具，捂着唇久不能言语。

        心脏处仿佛被一只手狠抓着，将那里搅得血肉模糊。

        疼得不能自己。

        “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就在圣女的身边。”

        她忽而幽幽开口，把自己仪容整理好了，衣服掩盖了她身体的疤，除了耳后的伤痕，她一切都没什么异样。

        那时情况惨烈，小鸠儿虽捡回了一条性命，可左耳却已经彻底失聪，所以她尽量地将右耳朝着我的方向。

        小鸠儿道：“我知道圣女回到了苗疆，知道圣女险些就能够成为大岳的皇后，知道圣女如今已和谢公子有了婚约，即将是赤国的北竞王妃，更知道，前阵子圣女落海，几乎快没了性命……”

        “你知道！”我稳住了心神，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傻姑娘，你既知道，为什么不肯出来与我会面？”

        至少让我知道，她还活着。

        只要知晓她还活着这一事实，我便已万分的感激老天，到底还是心存恻隐。

        “我这个样子，如何好出来吓圣女呢？”

        其实她说了谎。

        她知道我去过苗疆，势必也知道，我与荣靖的那一段事情。

        她曾为了我的自由，舍下性命甘愿与荣靖同归于尽，可后来，我却忘记她的付出，非但在荣靖困难时出手，还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帮他铺平帝王路。

        不管是为了报复荣靖也好，自己的私心也罢，那一段偷来的岁月，无疑是我对小鸠儿付出的否定。

        我将她的死埋藏，寡廉鲜耻地与间接害死她的凶手在一起。

        她不愿意见我，不是没有理由的。

        小鸠儿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她轻轻地笑开了，笑容很是干净，一如当日陪我前往大岳的时候，明媚得耀人眼睛。

        她道：“圣女并没有做错，小鸠儿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那件事，与圣女无关，也与……任何人无关。”

        “至少，小鸠儿的性命还在，虽然身上这些伤痕祛不了了，但是，这张脸竟然没有丝毫的损伤，小鸠儿已经满足了。”

        我静静地看着她，满腔的酸涩。

        我握着她的双手，声音轻得几不可察：“小鸠儿，对不起，若非是我，你本该……”

        我忽然想起她年迈但却像站得笔直的父亲，为她种了一棵树当作嫁妆，他知道女儿远在天边，却还是坚持留着那棵树。

        仿佛只要树还在，他的女儿终有一日就会归来。

        鸠鸟，原本就是思念家乡的鸟。

        “圣女没有对不起我！”小鸠儿打断了我的话，说得斩钉截铁。

        我笑，竭力让自己悲伤的情绪散去。

        重逢向来都是一件喜事，可知我又在矫情，好端端地，徒劳惹得彼此难过。

        “不说这个了。”我仰面将鼻头酸楚逼了回去，牵着她的手，恳求道，“小鸠儿，留在我的身边，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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