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劫后余生,何故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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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照在波纹细碎江面上,像给水面铺上了一层闪闪发亮的碎银,又像被揉皱了的绿锻。
两岸的山环江而立,形成摇篮的模样,淮江安稳熟睡,安静美好。
若不曾见过它先前乖戾无常的人,定会有此想法。
上好客舱内,两壁有窗户,每壁四扇,共八扇。装饰很考究,船壁上的彩绘华丽夺目,并且悬挂了帘幕,富丽堂皇,正是赵老爷包下的上等长舱。
那是之前,现在嘛颇有种断壁残垣的味道。
山雪靠在一根梁柱上,半合眼斜视对面那群人。
这些人蓬头垢面,衣衫凌乱,颤颤巍巍看着山雪和她的下属,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些人惨遭洗劫,相互抱团取暖,凄凄惨惨戚戚。
这些书生和商贾之人没见过这般场面到不奇怪,可这些官家卫兵关键时刻不仅不维持秩序,还和平民百姓争抢物资,简直就是强盗行径。
山雪没回船舱,生死存亡之际她定要和同伴同赴生死的。到也亏她坐阵,这百来个人倒是没闹出什么乱子。
“山雪,你把宣肺散置哪了!”
来人心急火燎,正是山鬼。
“可是安定了?”
他点头,“公子高烧不退,恐有性命之······”
“怎么会这样!我这就去取!”山雪来不及详问,用上轻功朝行礼舱跃去。
山鬼恶狠狠扫视这群人,都是有头无脑的,“你们几个去厨舱多烧些热水,端到公子那。”
“是,可否要备些吃食?”
“你说呢?”
“······这就去。”这眼神,老大也太凶很了吧。
船舱内的人只知道船不荡了,风似乎也不刮了,小命保住了!
“阿容,你拍拍我的脸,我是不是还活着!”
“哈哈哈,没死!赶明儿就将三百两交与娘子。”
“我还能参加科考,哈哈哈,家里那两亩田地还是我的!”
“太好了,太好了,菩萨显灵啊。”
“快,与我一同拜拜。”
“······”
——
“朕就问你们,谁能给朕摆平这事儿!”
奏折被祁帝一扫,全部落地,连带一杯刚沏好的滚茶,就朝御史中丞面头砸去。
朝野之中百官惊惶,前排的几位皇子和大臣各自权衡利弊后露出难色也纷纷跪地。
这是万民书啊!
“跪!你们就知道跪!难不成你们也要逼朕写一份罪己诏?”祁帝盛怒之下反而克制身体的动作,坐在王座上,眉眼皆是骇人的冷意。
他在位几十年,头一回收到万民书。什么书?淮江区一万多个百姓按手印署名,齐齐弹劾淮江刺史,官商勾结草菅人命,把控江域胡作非为,桩桩件件罄竹难书。
两天前,淮江上生出风暴,连经验丰富的测象师也未能事先预警,事后都未瞧出这风暴怎么翻起的。二十来艘商船官船在淮江遇难,一艘百来人啊!竟只一艘船脱险!那船上不少读书人,下船第一件事就是召集死难者家属联合弄了这么份万民书。
死多死少倒是不打紧,关键是他帝王的颜面!在位期间,识人不清,纵容地方官霸道肆行,成为祁国历史上第一个被万民上书弹劾的皇帝!
朝上谁想去收拾这烂摊子?
那淮江刺史真这么能耐?背后不知道牵扯几位皇子,若处理不好,你这一连就把上边几位都得罪了,还不一定平息淮江百姓的怒气。
左右都是费力不讨好的苦差,谁爱去谁去。
“当真是好一个御史中丞,连条狗都管不住!来人,夺去他的官印,打入大牢。”
“求皇上开恩,皇上开恩······”
昔日兄弟情深,如今无一人求情,诸大臣纷纷压腰垂眼,唯恐祸事临头。除了某人······
“陛下,臣愿前往。”物有阴阳,对他来说,这正是个光明正大安插人头的机会。
“颂爱卿,还是你最贴朕。”想来想去,也只有颂御出面恰当。
“此事便交托爱卿了——”
“臣领旨。”颂御垂下头,冰冷孤傲的眼睛仿佛没有焦距,深暗的眼底充满平静,一切计划都按轨迹进行。
“国师大人到——”殿外传讯的太监,尖起嗓子念道。
殿内的人没有意外,这国师深得帝心,平日里从来不上朝,只有当出现什么大灾大难才现身。
“国师来了,来人赐座。”一见到半梧他心就安定,那双玉眸当真是开了佛光。
“陛下,可允半梧一同前往。”半梧平视对方,那双眼平静清澈,看穿世情的眼,略有些沧桑。
半梧,这个名字在祁国这片遍植经文的土地上连三岁孩童都知道。他是祁人的信仰,是释音人的救世主。
祁国每有发洪水,发旱涝,闹瘟疫······他都要前去度化,给世人讲禅念经,渡众生离苦得乐。
“国师心怀众生,所做之事皆为祁国,寡人自然应允。”
“阿弥陀佛。”
“如此,你们便一同前去吧。”
颂御和半梧告退,随即前往淮江地域。
“国师可有自备车马?”颂御在前,一步一个台阶,握着芴板的手背在身后,神色寡淡,不过是虚虚问一句。
“不曾。”薄唇两开一合,没了下文。
颂御等他下一句,眼见快到宫门,后面的人也未再发出半点字音。也是,这半梧常伴青灯,每得赏赐便捐与他人,自个儿连车马都没有,这会子是想蹭车?
“本相的车倒是宽敞”,两人对视,心中没有来由的不喜,颂御撇过不再瞧他眼睛,“国师一同?”
半梧隐约察觉有些不对劲,又道不上来,双手合十,“有劳颂相。”自在心中念起宁心咒。
颂御的手下们眼观鼻鼻观心,主子从未和国师同框过。两人皆是少话之人,当是不该有什么争执才对,可这二位间的气场有种说不清的怪异。
——
殿内云顶檀木作梁,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如此穷奢,果然配得上‘至尊无上’。
帘幕后的人,“并无她的手笔。”
“嗯。”
那人继续道,“风暴来时是她指挥安排才有生存的局面,船共二十三艘,独她那一条无损。”
半晌,“你说她脑子是什么做的?”
见祁帝陷入沉思,定是又在盘算什么,行礼便悄无声息退去,仿佛这人从未出现过。
——
“公子,你怎的起来了!”,山雪见那人外衫也没披就信步下榻,“你要什么山雪替你取就是。”
君辞骨头都快软散了,睡了两天,不就是发烧而已。
喉咙有些堵,顾自倒了杯热茶,任凭山雪给她披上外衣。
“他们呢?”
“淮江的甲鱼最是得名,山鬼几个亲自去江上捞,给公子好生补补。”见公子气色红润,山雪边笑边道,“民间有个说法:春天吃甲鱼,一年少生病。”
君辞哑然失笑,欣然接受他们的用心,“你们费心了,这几天可生出事儿?”
“有的,船停在南丰埠休整时,那些书生怕了这官船,闹哄着下船不愿走水路。有个领头的白子玉,联合江上遇难人方的亲属,联名整出了份万民书。”
“所书为何?”
“就将官船上见闻的种种腐朽黑暗延伸到淮江刺史监管不严,导致上千人······云云,文采倒是不错,自然是远比不上公子的!”
“所以那些百姓也在上面按印签名?”
“可不是嘛,淮江区的百姓早就是怨声载道,细细打听那淮江刺史原是个佛口蛇心的‘人才’。”
君辞好笑看她,看不出山雪还挺关心民生,缓缓开口,“你也签名了?”
山雪摇头,“那白子玉亲自送来,山鬼以公子大病为由拒了。”
“怎么,失落?”她怎么感觉这小姑子反而有点自豪?
“瞧你公子,我又不笨,那万民书是给皇上的,那白子玉写的再好到底是拂了天家颜面,凡是签了字的书生今后怕是再别想入仕。如今我们跟着公子,一言一行看在别人眼里皆为公子所表。”
君辞眼睛呼眨两下,故作‘原来如此’的神态,这话自然是山鬼说的,到也不揭穿她。
“公子”,山雪脚一蹬,瞪着她,“哼,公子取笑我!”
扣扣扣。
“雪姑娘,门外白子玉等三人前来探望公子。”
“他又来做甚?”
“属下不知。”
“公子我去瞧瞧。”山雪到要看看这蠢人又想拉她家公子做甚!
那晚的情景她现在竟半点忆不起来,君辞拍了几下头,未果。脑海里自动补缺那块记忆的居然是‘泰坦尼克号’!
她的记忆力虽不是过目不忘,但好歹也不差到哪里去,有些气恼,翻书的手不自觉用力。
开篇写道:
南无喝哕怛那哆哕夜耶
南无阿喇耶
婆卢羯帝烁鈺哕耶
菩提萨堙婆耶
君辞内心是:WHAT?FACK!后来她回忆起时,苦笑当是为了这句不尊敬的想法付出应有的代价。
合书看封面,‘大悲心陀罗尼经’,她什么时候买过这本书了?
命运就是如此神奇,似乎她的一生已经被书在簿,她只不过是下凡历劫填坑的那位罢了。
认真照着读出来,腹部间似有一缕清凉之意畅游穿梭,萦萦绕绕,心神自然宁定下来,好生奇特。
“公子,公子,公子。”
君辞肩上一震“嗯?”,这山雪毛毛躁躁的,惊一跳,“不知道敲门?”
山雪苦着脸,“公子我都喊了你好几声了”,自己看的入神还怪我。
合上书,平淡粉饰,“怎么样。”
“他们是想求公子墨宝。”
见识过这些人的丑态,委实不想来往,君辞抬手抚平眉间,“先前我练字的那些手稿,全都赠予他们罢。”
山雪会意,公子这是随便打发,那她圆滑一番就好。
——
君辞有空就会凭着记忆将从前学的诗词,数化物公式,财经理论誊抄下来,就算用不着她也不想忘记,这些是她在那个时代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先前练的字不过只是四书五经上的词句,给人到也无妨。
山雪顺手取出箱子里最上面一叠手稿,公子写的就是好的,没细看就拿去打发人。
白子玉等人拿到手稿兴奋异常,忙忙回去品读鉴赏。
“诶,你们知道王维是何许人也?”
左看右,右看左,齐齐摇头,“不知道”,又道“那这苏东坡又是谁?”
“你们忘了?这君辞就爱署假名,晓得是她作的不就好了。”
众人想起当时君辞在船上也是一本正经的不承认,一副谦虚自惭的模样,“嗯嗯嗯。”
“写得如此好,她倒是过谦。”
“可不是。”
“····”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这手稿便就这般传出去,诗上的作者愣是谁也没听过。
平民百姓,达官贵人纷纷争相抢购,一时间惹得淮江纸贵。
人们纷纷称她“神秘诗人”,一夜之间流出这么多首诗,据说出版铺是看见一个年轻人拿着这些稿子给他,稿费也不要,只淡淡道“写得太多,家中放不下。”扬长而去······
这桩事到成了一件怪谈。
有人说这人是隐居在外的高人,不在名利;有人说他是神仙下凡,赠予凡间一笔恩赐;有人说他就在身边,以世间百态为诗······
传着传着倒是恭敬越发,天赐的恩惠啊,真想瞧瞧······
当然这是后话了。
——
马车行出半个时辰,君辞还在回品那段经文。
正是那天她手上那本‘大悲咒’,那个和尚念经有种致命的吸引力,比她听过的任何一首歌来得还要好。
可惜里里外外都围着人,坐在车里瞧不见。
想来应该是淮江人请来什么高僧,替那些江上遇难者超度吧。
等等!高僧!
君辞掀开帘子,山鬼等人骑着马闲聊,“先前为何那么多人?还有和尚?”
“上京那边派左相和国师来淮江平息民怨,便是今早到的。”山雷回答。
“你们有没有觉得公子好像生气了?”刚才公子放下帘子时,看他那一眼意味深长,山雷不解。
山鬼也知道半梧到的消息,只是装作不知没说。紧了紧缰绳,“你想多了。”
山雷撇嘴,“但愿吧。”
马车内,君辞盯着某处发呆,并无所想。
渐渐的,雾气充盈眼眶,一时间竟不能决堤······
素手在下巴一接,心头一刺,“我······怎么了?”
——
自那日起,她又恢复到冷若冰霜的态度,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
到了上京哪也不去,窝在客栈看书,山雪等人只当她考前抑郁,等考完就好了。
终于,春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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