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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居岩城


  不用李峰说,张伟也想得到那视频指的是什么,甚至想得到那视频是如何呈现的,画外音是什么,一惊一乍,莫不如此。

  这也算是,悬着的石头落下。

  “老李,那是我。”他说,声音平静,牙关咬紧。

  电话那边李峰连骂了好几句脏话,稍微冷静下来,“你没穿衣服,站在高楼外面,就是那天你来找我之前发生的事,和这有关吗?”

  “有吧。”张伟心头滋味莫名。

  “是你被神明附体做了这个,还是……”李峰说了一半迟疑,还是不下去。

  “别想太多了,我已经和他见了面,要不,你和他说两句?”张伟笑着说,立即觉得不妥,还是太轻忽了,“没事,没事,你不用担心。”

  “小说里主人公都是跳悬崖遇见神仙,拿到秘籍或者宝贝,你他妈的是拔在窗户外面……我X,慢点儿,你刚说什么?”李峰急匆匆说了一半,猛地打住,改口问,显然是才意识到张伟说了什么。

  “我说,你不用担心,我挺好,这件事没什么,会过去的。”张伟有些气短地说,无论如何,那不是光彩的事,确实有视频,事情有闹大的危险。

  “那我是产生了幻听吗?你说你已经和神仙见了面。”李峰不舍地问。

  张伟扭头看了一眼明华,顿时头皮发紧,对面座位已经空了,抬头四望,哪还有他的踪影,显然是在他接电话时,不告而别。

  “你是希望听见我那么说,自个儿想象出来的。”张伟觉得把明华介绍给李峰见面是必然发生的事,也许明华觉得此刻不合适,那就等合适的时机。

  “好吧,回到这件事来,老实说,如果没有神仙帮忙,坦白说你完蛋了,张伟。”李峰严肃地说。

  “也许吧。”张伟承认,叹了一口气。

  “要我帮什么忙,张伟,你尽管开口,实在不行,来我这儿躲几天,避避风头。”李峰说。

  躲几天,这是什么奇葩说法?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好吗,庙比和尚重要!

  张伟挂了电话,才看见李峰先有条视频发过来,然后才打的电话。



  打开视频,果然是自己,拍摄距离大约只有不到一百米,后来启用了数码变焦,拉到只有十几米的距离,视角显然是相邻楼上的住户,除了画面在变焦后稍微有点儿抖动之外,清晰得跟摄影机拍的一样;甚至不消转身,也容易看出明显的正是自己。

  呵,经典的墨菲定律,怕什么来什么,张伟心想,放下手机,搓着手,闭目沉思。

  他是个资深传播人,想得到一个短视频在网络上如何传播,派生的事件会是什么;尤其糟糕的是,那天他转过身子,把脸全亮给了拍摄者,这是李峰认定是自己的原因所在,别人也会认出,这具有的话题性会导致进一步的超级传播,会有人分析这人姓甚名谁,在哪儿工作,偷情的对象是谁。

  那天他没从楼上落下来摔死,此时等着他的是另一样的死亡,社会性死亡。

  周末两天他一直在担心这个,一直刷着手机,惴惴不安地等待,短视频分类内容里没出现;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还以为担心的事或许不发生了,至少可能性在降低,谁知道在星期一下午五点,李峰先看到了那个视频。

  不好说李峰看见时这视频被转发了多少回,接下来更多人会看到,庄静会看到,张逸茹会看到,乃至一干亲戚,有不少对他心怀恶意,尤其是才揍过他的庄万里和乔丽云。

  他后悔昨晚上没果断做出决定,诱使庄静冲动地决定离婚,并且今天一大早就和她去民政局办手续,分割财产,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陈念会看见,李晓强会看见,阿依古丽和谢瑛子都会看见,还有严振强和杨洋,他们对自己会怎么看?

  祝时雨和邓玲也都会看见,客户们同样会看见,这事当然是私德不修,谁也管不着,但未尝不能判处自己个行为不端,影响公司业务,造成实质损害,N=七,加二,噗,这下全都没了。

  全没了;而且,以现在自己的年龄,加上这个丑闻,上哪儿再找工作?

  也许明华可以帮助自己敉平这件事,就如同他可以让自己拥有十二位数或更多的银行账户余额。

  张伟睁开眼,看对面空着的座位,明华已经走了,就好像根本没出现过。

  自己也没在二十二楼上企图暴打立达传媒的执行总裁祝时雨,而是在临近下班时到楼下咖啡厅坐着摸鱼混时间,虽然就在公司楼下显得过分明目张胆,以往又不是没发生过。

  “我得自己解决这个问题。”他艰难地做了决定,不,是结论。

  又坐了一会儿,张伟艰难地起身,喝完杯底最后一点咖啡,回到大楼里,上二十楼,刷卡进公司,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六点钟的立达传媒和五点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是外面天开始黑下来,室内的灯全都打开而显得更亮了。

  大部分人都在自己工位上,少数走动是打水或者上洗手间,某件事必须面对面交流,行政部为员工们订的餐要七点才送到,员工们大部分会工作到九点,一部分不得不到十点或十一点才回家,这是工作日的常态。

  在座位上坐一会儿,张伟想了许多,又什么都没想。一抬头看见D会议室是绿灯,正好空着,站起身,对项目组众人拍手,“各位,麻烦放下手头的工作,我们开个会,讨论一个项目。”

  众人抬起头,望着自己的头儿,都不太情愿,“现在啊”,“没有prefile吗”,“老大,我正在赶一个文件,杨丹他们今晚上就要的”。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张伟脑子里闪出这句古诗,有点儿悲壮的意思,“没prefile,是突发事件,很重要,请大家立即放下手中的事情,到D会议室。”

  几分钟后,项目组总共七个人坐在会议室里,像每个平常的项目组会那样。

  张伟扫视众人,看他们望着自己的目光和平常没什么不同,专注又紧张,没有隐藏的轻蔑,绝不像已看过那个视频后会有的反应。

  传播还没蔓延到这里,他想。

  “这是个紧急事件,有个客户遇到了麻烦,负面传播,希望我们从媒体传播的角度进行分析,提供给他解决方案。”他很难不苦涩地开口说,下意识地捂住脸。

  “我们要转型做公共关系了吗?”陈念笑着问。

  立达传媒做品牌营销,借助互联网投放内容和广告,分析反馈数据,优化结果;和公共行业相邻,但并不相属。

  “就当是一次头脑风暴好了,逆向的。”张伟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陈念做了个请的手势,他是项目组的二号人物,如果张伟离职,他大概率会顶上,这是个不言而喻的情势。

  张伟把手机连接上投影仪,将视频投在了墙上,点播放,和众人一起由头到尾看完整个视频,一个油腻的,光着身子的中年男人慌乱地站在三十三层高楼的外面,转了一个身。

  那是自己,慌慌张张,绝望,可笑,活该。

  视频才播放了十几秒,会议室里似乎骚动了一下,转而堕入绝对的安静中。

  张伟背对着众人,想象得到众人各样的表情,不用说,多数情绪会是震惊和担忧,肯定也有讥讽和快意,甚至会生出怜悯之心,这个男人完蛋了。

  视频总长度三分多钟,拍到张伟转过身来后十几秒就掐断了。

  张伟转过身,面对自己的部属,他多少是有愧的。

  “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有人怯生生地问,是坐得稍远,视力不大好的杨洋。

  噗嗤一声笑,笑的人立即捂嘴收住,尴尬地望着张伟,是喜欢给大家带来烘焙甜点的谢瑛子。

  其他人都表情严肃,视频里那个人,如果不是张伟,至少也是他的孪生兄弟,这是哪门子的客户,哪门子紧急事件?

  “老大,这不是你吧?”陈念力求谨慎,小心地问。

  张伟预备了一段诚实的忏悔,本来他并非为求策略而来,是为了找到心灵的支点,正要开口说——

  “情景剧!”李晓强大声说。

  张伟楞了一下,像是黑暗中看见一点火光,随即整个黑暗全被点亮了似的;亦如醍醐灌顶,柳暗花明。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多说点儿。”他指着李晓强,急促地说。

  “很简单,这是某部情景剧里的一个镜头,只要我们能很快提供更多别的镜头,把它放进一个完整的故事里,包括导演、剧务、镜头,和演员一起出镜,导演给演员讲戏,女演员现身,室内的场景,男演员是怎么安全地转移到室外的,重新进屋来,有屋里的镜头,全都对得上,乃至于,我们可以展示剧本就是这么写的,眼下公众看到的,只是我们的视频部不小心流出的一段,或者说,为了特定效果有意为之的流出。”

  李晓强思路一旦打开,本来的口齿不清都不那么明显了。

  “没错,只要它被证明其实是一部情景剧里的一段,不是真实的,它就谈不上有什么杀伤力了。”旁边严振强赞同,并且概括。

  李晓强第一个反应,他也跟上。

  张伟心里百感交集,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没真的想从项目组获得公关策略,正如陈念所说,众人本来不是做公关的,其实隔着行,而是希望,在面对即将纷至沓来的打击前,有一个区域是安全的,可接纳自己,给自己以安慰和支持的。人常说帮亲不帮理,重大打击到来前,人总会本能地追求保护,项目组是,家反而不是。

  而李晓强的说法,几乎能从技术上拯救他,脱出社会性死亡,至少在逻辑上能做到。

  李晓强歪着头想了一想,“有,就是需要绕一圈儿才连接得上。”

  他表情轻松,看得出脑子里还在飞快地转,在细节上做推敲和整合,一切在朝解决的方向去,没什么是他在细节上修补不了的。

  “我觉得行”,“嗯,我也觉得这样可以”,其他人纷纷小声地附和。

  张伟是众人的头儿,李晓强说的,他全懂,只不过一时慌乱,他自己没有首先想到,思路既然点破,其余也就不成问题,势如破竹地全解决,这花不了多少钱,甚至可以说服客户出,算作某个整合案子里的一部分,他焦虑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

  放松下来,也让他考虑得更周到一些。

  “是啊,可以用这种手段来为这个人解脱,晓强说的,我们加班,最快只要二十四小时就可以完成,放出去以后形成逻辑和表现上的闭环,让那段视频变成某个情景剧的一段,公众的关注或质疑有可能被平息下来。”他面对着众人,情绪激动,话锋一转,“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众人望着张伟,自己的头儿,情绪由最初的震惊沉淀下来,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出那么大个洋相,而接着,他这是想做什么?

  “为了掩饰这个人犯的过错吗?把一段丑闻变成是营销的噱头,就因为这个丑闻的主角是我,你们想到了,肯为我这么做,为我脱罪,我谢谢你们呐,谢谢你,晓强。”

  张伟接着说,有些哽咽,这是个转折,他没想到的转折,每个人都在认真地听,连刚刚有些嘲讽表情的人也神情严肃,自然而然的。

  “但我不能这么做,晓强的策略无疑这是当前情况下最好的方法,但也很危险,有可能会把大家一起都拖下水,如果这是一个trap的话,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这是第一层;第二层原因是,这是个错误,真真正正的错误,我想面对它,不掩饰,不逃避,面对它,争取活下来。”张伟有些脱力,声音沙哑。

  他仿佛重新站在那高楼之上,面对仿佛在蠕动的地面,深渊一样吸引着他。

  活下来,真正地活下来,他想,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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