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元灯火

樊楼放灯了。

        上元节悬灯结彩将汴京城映照得有如白昼，却又比白昼更浓墨重彩些。如果此时走在御街上的赵霓尘知道日后有诗人描写元夕时，用了“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这样的句子，眼下也不至于词穷到不知该怎么形容这一年一度盛大的灯会。

        行至甜水巷口，她不由抬头瞧了一眼那高高的牌楼。深蓝灰色的天幕下，暖黄的光正从写了大红色“上元”“佳节”的灯笼里潺潺流出，将路边摊上的小玩意儿映照得琳琅满目。走近瞧瞧，一个翠色的玉兔坠子忽地跳入她的眼，那兔子被笼在金线编成的缨络里，玉质温润神态娇俏，煞是惹人怜。

        “灵兮，付账！”

        坠子甚得她心，当下拿了就走，身后已经拎着大包小包的丫鬟赶忙跑到摊子旁，匆匆向摊主丢了银子，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上来。

        哦不，不是丫鬟。这主仆二人今夜不施粉黛，青丝高束，一袭青袍干净利落，打眼一瞧，明明是玉树临风的公子哥儿带着自家小厮出来逛灯会。可惜她们身量还是比男子娇小了些，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被挤得东倒西歪。没过几条街，就不见了灵兮那小丫头的踪影。

        “灵兮，灵兮？”

        霓尘向后张望，却不见人应。大抵是灵兮方才走慢了两步，就落到了后面。不过今夜有得是时间玩闹，等等她便是。于是霓尘便就近寻了个茶水摊子一坐，要了一壶茶并一碟茶果，一边把玩新得的玉坠，一边盯着来往行人等灵兮。可茶都凉了，她都迟迟未现身。

        还是去找找她吧，霓尘想。正要吃完最后一个茶果结账走人，忽然听得一阵嘈杂，摊子旁呼啦啦地围上来几个官军模样的人。为首的是个面色严肃体格健壮的汉子，正抖着络腮胡子命令摊主清场。

        这样的阵仗赵霓尘见得多了，并不以为意。想来又是什么仗势欺人的富贵子弟，要强行包下这摊子去。摊主无法，只得低声下气地一个个跟人道歉。轮到霓尘时，她嘴里还塞着半个香甜的茶果。

        “小兄弟，你看这……”摊主弓着身子面露难色。

        霓尘咽下茶果，拍拍他的肩，故意做出男子豪迈的样子：“无妨无妨，你也是个命苦的。他们欺负人，与你无关。”

        “不是……”他把手伸到霓尘面前，咧着嘴道：“你看我也不容易，要不你……先把账结了？”

        哎！怪道是商人重利，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还不忘这点茶水钱。霓尘暗自腹诽，又不是不付账，怎的还专门来说一嘴。但他盯得霓尘心里发毛，于是她只得叹一声，向腰间摸去。

        这一摸，她心就凉了。

        荷包呢？是方才被偷了，还是灵兮拿着？

        摊主见她掏不出银子来，霎时变了脸色，退两步凑到那络腮胡子身边，指着赵霓尘就嚷起来：“大人！您瞧，不是我不让您坐，实在是那小子喝茶不给钱，我赶也赶不走……”

        摊主凭空构陷，她赵霓尘怎甘示弱？于是也学着他粗声叫嚷起来：“这摊子方才那么多客人，凭什么就揪着我要钱？不过是一时没摸到银子，我堂堂大宋……大宋男儿，还能赖你不成？”

        谁知那络腮胡子也对她怒目而视，于是摊主便啐了一口又长了几分气焰：“呸！瞧你穿得像个有钱的主儿，却喝茶赖账，什么玩意儿！”

        她赵霓尘赖账？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一股怒火自胸腔直冲上眉心，她一拍桌便要冲上去与他理论，却不知谁不紧不慢地叫了一声：“彭尖——”

        那声音薄而利，霎时将眼前拔弩张的气氛切得七零八落。她循声望去，只见那络腮胡子应了一声，撤了一步，将身后的人让了出来。一时间众人皆凝神屏息。霓尘冷眼看去，那人虽丰神俊逸，却不知哪里透着一丝隐约的……邪气？

        “让他走。茶水钱，我替他付。”

        说话间，他便将御街的灯火都抛在身后，只掂着手里的扇子，一步步向霓尘走近。即使是逆着光，也能瞧出他那身云锦袍子贵气逼人，而直到他走到桌边长腿一迈坐在了霓尘对面，她才看清他飞眉压眼如一把待出鞘的剑。

        “还不走，是等着本侯请你吃酒？”

        这什么登徒子，仗着自己有钱就如此颐指气使？霓尘心内不忿，于是也学着他侧身一坐，二郎腿一翘，沉声道：“本大爷还用不着你来施舍，我只是和自家下人走散了，荷包不在身上而已。你且将你那点银子收回去，待我等到了家仆，自然不会赖账。”

        大概是霓尘不屑的语气激怒了那个被叫做彭尖的络腮胡子，他三两步跨到她面前，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你算什么东西！敢这样说话？这位可是神通——”

        “彭尖，算了。”面前的男人打断彭尖的话，把玩着手里的扇骨，面色松快，目光却沉沉地落在她手里的玉坠子上。

        “家仆，我可以帮你找。但玉坠，你得送给我。”

        “凭什么？”

        “凭我看上了。”

        这人嚣张跋扈，霓尘却不为所动，只杏眼一瞪，冷哼一声：“怎么，我要是不给，你还要抢去不成？”

        而他看也不看她，指尖虚虚划过扇骨，只悠悠道：“我方应看想要的东西，还没有拿不到手的道理。”

        神通侯方应看？她登时一愣。

        想来泱泱大宋人才辈出，但上至庙堂下至江湖，唯有“方应看”这三个字令人闻之胆寒。有人骂他通敌卖国，有人怕他心狠手辣，可无论如何，若是得罪了他……

        但霓尘心思一转，便稳了几分——神通侯又有何惧？凭她的身份，即便他真如传说中只手遮天，又能奈她何？

        想到这里，霓尘攥着玉坠的手更紧了些，昂首挺胸地瞪着方应看。

        正僵持着，有官兵抓了个瘦小的人儿进来。霓尘定睛一看，可不就是灵兮么？她被拎着衣服后领，那不合身的男装像个面袋似的将她整个儿装在里面。

        霓尘眉头一皱便咬上了牙——她的人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苛待她赵霓尘的人，不就是打她赵霓尘的脸？

        “放开她。”霓尘起身便要上前去抢人，方应看却将扇子在她身前一横，堵了她的路。他内力深厚，区区一把折扇，霓尘竟闯不过去。她向旁一瞧，只见方应看正冲她挑挑眉，似在讽她不知天高地厚。

        “一手交玉，一手交人。”

        想得美！

        霓尘试图再闯，却以失败告终。大庭广众之下若是真动起手来，难免暴露她女儿之身。罢了罢了，霓尘想，大丈夫能屈能伸，一块玉而已，就当我赏他的！

        她没好气地将玉坠丢在他手边，他却也不恼，反而笑着拾起来好整以暇地拴在扇尾，刚巧当个扇坠。

        与此同时，那人也放了灵兮。她垂着头一溜小跑到霓尘身边，低声叫了句“公子”。霓尘勾起唇角，眉眼间尽是得意，手心朝上伸到灵兮面前，灵兮愣了一下，但还是心领神会地将荷包放在她手里。

        空的？

        心脏一坠，霓尘疼得皱了皱眉头。一转头，只听灵兮怯怯道：“咱们买的太多了，而且那坠子挺贵的……”

        她顾不得灵兮，只听方应看笑道：“怎么，没钱？”

        “……没带够罢了！”

        “那还不就是没钱？”

        完了完了，今夜的脸面算是砸碎在地上任人踩踏了！霓尘略有些慌，但转而一想今夜断不会有人认出她，且在街头与人争一两句，也不算丢了大宋的颜面。于是又争辩道：“我和摊主的事，与你有什么相干？”

        “不相干？我刚刚不是替你付了茶钱？这坠子就算是你还我的。不过你确实是第一个……”方应看憋着笑站起身，在桌面上投下一个挺拔的影子。

        霓尘定定坐着等他吐出下文，灵兮却急问道：“第一个什么？”

        “第一个穷得令我发笑的，公、子。”

        他挑着眉极尽讽刺，后两个字却又说得极玩味，一双锐利的眼睛盯得霓尘直心虚。想来再待下去怕是夜长梦多，她狠狠剜了他一眼，拉了灵兮就走。

        而被霓尘抛在身后的茶摊里，彭尖正紧皱着眉头道：“那小子也太目中无人了，侯爷，追不追？”

        方应看晃着那个坠子，一边看它在上元节的灯火中泛着温润的光，一边勾唇笑道：“追，怎么不追。但不是现在。”

        “那……”

        彭尖等着方应看的示下，方应看却并不理会，只敛了面上的笑意，转身将目光抛进御街车水马龙的人流里。

        “这个九公主，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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